超越信息牵引向文学内部探索

◎阿乙

韩国作家韩江获诺贝尔文学奖以后,先锋派作家北村道出了自己的思考。他直言:“诺奖呈现那种拥抱宇宙的文学巨匠的时代早已结束,不仅托陀二翁这种未得奖大师的标准,连马尔克斯、黑塞、辛格、福克纳、纪德这一级的‘伟大作家’也不再呈现了。”

先锋小说的坚守者

当前的文学创作和之前有着巨大的不同。现在文学容易受到一些外来因素的影响,受到很多有“质量”因素的牵引,影视、视频、互联网、算法、社交媒体,可能还有人工智能与科幻的潮流。这和时代、社会、科技迭代过快息息相关,却和我们之前拜读的文学作品、受的文学教育有些格格不入。在过去,文学可能就是文学,文学就是巴尔扎克等作家与作品。但是今天,文学作为单一渠道、纯粹体裁的历史已经悄然结束。

这个时代如果谁还在延续着托尔斯泰、陈忠实、路遥这样的原教旨文学,我认为是吕新。他和他的小说,特别是《深山》——作为吕新暌违多年、满怀真诚与悲悯的精神还乡之作,有一点文学遗产的味道。这和吕新老师常年坚守先锋这一创作模式,推进自己探索进步有关系。

作为中国当代先锋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吕新与格非、苏童、孙甘露等开创了一代文学风气,被誉为“先锋五虎将”之一。迄今三十余载,作为坚守者,吕新的文学探索,超越了形式,孜孜不竭。作为个人感受,他的作品是很难被改编的,可能也难以和影视结合,甚至难以再改造成其他的形式,或者是被各种“主义”“议题”拿去做一个论据。吕新的小说《深山》是文学、小说本身,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

而支撑我认为《深山》是一部杰作的理由,主要有两点:一是立体感——这是法捷耶夫在评价《钢铁是怎么炼成的》时提到的概念。他说:“这部小说不是自始至终都有着作为一部现实主义作品所非常需要的立体感,(完美的小说)应当善于在每一个情节中借助于某些笔触,暗示出当时人们所处的环境、周围的事物,比如说物件、光线阴暗,人物和事物之间以及人们相互之间的关系……”这就是说,好的小说应该提供一个立体感或者是空间的感觉。

《深山》是我拜读过的二十一世纪最佳长篇小说之一。它胜在于纸上建立了一个真实、还活生生的空间。这部近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文本主体不是故事事件、不是人物传奇,而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晋北山村——这一独具中国民间性的时空土壤。小说极具画面感和空间感,调用视、听、闻等通感,书写深夜、山洞、水缸、白杨树等极富诗意的民间意象,通过娴熟的艺术手法,想象描摹丰厚的中国北方的乡村细节,以及生活在其中的山村百姓的生活日常、生命体悟和精神思索,色彩浓郁,干净深沉,令人得到心灵的抚慰和净化。

不落窠臼的诗性语言

其二是吕新那令人沉迷的、不落窠臼的诗性语言。我们现在写作,包括我自己写作,可能存在一个较大的问题,是受到太多外物的牵引和干涉,来自于文学内部的探索在失守。这里面最突出的是本雅明提过的一个概念——消息。消息指向即时轰动,它依附当下,短暂的生命力只有一瞬,犹如一个烟花马上就爆炸了。我看公众号,写作者会逐渐地追求轰动,追求及时的数据反应。很多人丧失对自己、对文学的理解而去选择一种更接近于消息,更接近于自媒体、短视频、网络文学、影视剧的写作方式。这不是对文学的扩充,而有可能是掏空。本雅明在近百年前面对报纸广播的媒介变革,正如当下文学之于智能手机、网络媒介的更迭境遇。

吕新《深山》的语言,匀称、饱和、清澈、有流动性,有文学本身的自然,又奔涌出汪洋般的思考,有着托尔斯泰般的气息,诗意内敛而又宏阔结实,这种语言我知道它是经过作者艰辛的磨炼和不竭的探索。仅举以两例:

“哪里的深山都没有门,如果在进山的地方有一扇上面生长着草木泥石的浑然一体的山门,关上后,整个山区就是一个寓言的世界,甚至本身就是一个寓言。”

“不想看你在世人面前出洋相,现蒙昧,扮老实,演猴戏,被淳朴,被山野,被遥远,被诗意,不想看你在世人面前豁牙露齿,躬身塌眉,不想听见你乱麻般的锣声,不想看见你弯腰驼背的样子,却仍然每年至少有四十页的风景描写献给你——只献给你,只秘密地献给你。”

吕新在语言的三个方面同时进行了自我探索,一是对乡土语言进行了常年的关注和常年的提炼,第二个方面是对白话文进行了自己的摸索和对他人的摄取,第三则是对文学本身用于叙事的语言的摸索——它来自“先锋”,也来自二十世纪现代作品。吕新将乡土、白话文、叙事等三种语言捏合为一种成熟而亲切、让人崇敬的语言,它不是我们日常交流的、贫瘠的粗线条的语言,而是带有文学、经验的提炼,是创新的语言。它不在我们现实空间存在,只会在文学世界存在。

和这种语言相像的是被誉为“阿根廷民族史诗”的高乔诗歌。高乔人是十七到十九世纪生活在南美阿根廷的游牧民族,“跋涉于潘帕斯大草原和陡峭的山峰,苦斗于露天、蛮荒与畜群之间”。高乔人过的是很粗犷的游牧生活,也行吟游唱,而最终是阿根廷城市诗人们把他们的日子写成了史诗,推向巅峰。

文学家在拯救我们这个贫乏的世界。如果我现在去太行山山沟沟,我不会觉得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即使把我放之巴黎,我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好看的,这个时候就是我们需要文学家的时候。吕新是太行山的普鲁斯特,是太行山的总结人和世界神圣性的复现者。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