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起延宕多年的“药患纠纷”案件。
据相关判决文书，2017年1月，湖南省宁乡市64岁老人袁桃香因身体不适，到当地龙田镇百姓康芝林大药房买药。药房工作人员为袁桃香开了两种治疗糖尿病的药物，均系处方药。同时，袁桃香还购买了藿香正气丸。
▲药房工作人员为袁桃香开具的两种治疗糖尿病的处方药
买药回家后的第三天，袁桃香被家属发现出现神志不清的状况。辗转多家医院治疗后，司法鉴定机构认为袁桃香系“植物生存状态，构成一级伤残”。2019年1月，袁桃香去世。
其家属认为，袁桃香病情系服用药房购买的药物后“中毒”；药房一方则认为，原告无法证明袁桃香按照正常的用法、用量服用涉案药物，也无法确定袁桃香昏迷是否与服用药物相关，甚至根本无法证明袁桃香在药房买了药，药房不应承担赔偿责任。
双方从2018年就开始打官司。宁乡市人民法院在2020年12月作出的一审判决书中，对双方“各打五十大板”：袁桃香未经医师检查确诊即购药并服用，自身存在过错；药房工作人员虽具有中药师资格证，但无开具处方药资质，其违法出售处方药具有社会风险性，药房方亦存在一定过错。
法院认为，袁桃香生前患有多种疾病，昏迷原因无法查清，“但无法将袁桃香昏迷的具体原因，从药房违法出售处方药可能造成的后果中分离出来”，对袁桃香昏迷、住院及死亡产生的损失，法院酌情确定由药房方承担10万元。
【事发】
老人药房购买糖尿病治疗药
三天后昏迷成“植物人”
根据袁桃香大女儿程秀珍的讲述，2017年1月16日，因为母亲身体不适，她陪同其来到龙田镇百姓康芝林大药房买药。
程秀珍说，药房工作人员彭晓明为母亲测量血压、血糖后，开了特格尔盐酸二甲双胍缓释片、格列齐特片，另外，她们还购买了藿香正气丸。
程秀珍说，当时，她还不知道“特格尔盐酸二甲双胍缓释片”“格列齐特片”是治疗糖尿病的处方药。
2017年1月19日，买药回家后的第三天，袁桃香被家属发现神志不清。袁桃香家属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此后两年时间里，老人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直至2019年1月6日去世。
袁桃香昏迷后，曾辗转多家医院治疗。案件资料显示，2017年1月，宁乡县人民医院对袁桃香病情诊断为：低血糖昏迷、高血压2及高危组、尿路感染、左侧后交通动脉缺如、脑白质变性。
2017年2月，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会诊后认为，袁桃香的昏迷“代谢性脑病可能性大”。转院至宁乡县中医院后，袁桃香被诊断为“低血糖性昏迷，高血压，2型糖尿病”。
对于袁桃香突然昏迷的原因，家属一直感到疑惑。袁桃香小女儿程安春说，“我母亲平时身体很好，从来没有住过院。”
2017年12月，长沙市楚天司法鉴定所作出鉴定意见书：袁桃香急起发病，迅速陷入昏迷，且一直没有好转，经多家医院检查、诊断、治疗，考虑为低血糖昏迷，现被鉴定人表现为植物生存状态，构成一级伤残。
▲2017年12月，长沙市楚天司法鉴定所作出鉴定意见：袁桃香表现为“植物生存状态”
【对簿公堂】
家属认为系服用药物后“中毒”
状告药房侵犯健康权
袁桃香家属认为，老人之所以病成“植物人”，系在百姓康芝林大药房购药后服用“中毒”所致。
2018年1月，袁桃香购药一年后，其家属将药房、药房负责人、当时开药的工作人员彭晓明告上法庭：彭晓明开了糖尿病治疗药物后，叮嘱袁桃香按时、按量服用，“服用药物第三天，便因药物中毒导致不省人事。”
袁桃香家属认为，百姓康芝林大药房超越经营范围开展经营活动，彭晓明没有医师资格擅自开展诊疗行为，侵害了他们的合法权益，应承担赔偿责任。
药房方则认为，不否认袁桃香存在昏迷的状况，也不否认袁桃香患糖尿病且平时在服药治疗，更不否认袁桃香在昏迷前可能服用了特格尔盐酸二甲双胍缓释片、格列齐特片，“这两种药不是只有百姓康芝林大药房才有销售，周围乡镇药房均可购买，药名、疗效都相同，袁桃香完全有可能服用其他厂家生产、其他药房销售的相关药物。”
药房方称，该药房系依法注册成立的医药经销单位，没有证据证明在本案中超越经营范围并开展经营活动，彭晓明具备中药师执业资质，没有对来药房买药的顾客提供用药咨询和指导，只是正当履行职务。
药房方还认为，袁桃香昏迷的原因与服用药物是否存在因果关系，并无依据证实，“袁桃香自身患多种疾病，这些疾病均可随时引起昏迷。”
对于双方的争议，宁乡市人民法院认为，袁桃香家属一方提供的相应证据具有较大说服力，能够证明袁桃香在该药房购买了涉案药品，也能够确认袁桃香生前按照彭晓明写明的服用标准，服用了从该药房购买的涉案药物。
宁乡市人民法院同时也称，特格尔盐酸二甲双胍缓释片、格列齐特片均系处方药，适用于糖尿病患者，无急性并发症（感染、创伤、酮症酸中毒、高渗高糖性昏迷等），无严重的慢性并发症。
对于袁桃香昏迷与服药是否存在因果关系，宁乡市人民法院曾委托湖南省人民医院司法鉴定中心进行鉴定，但该中心以“鉴定要求超出其鉴定能力”为由，不予受理。
随后，宁乡市人民法院又委托了湖南迪安司法鉴定中心组织鉴定。2018年7月，该中心作出司法鉴定书，其鉴定意见为：袁桃香“植物生存状态”与服用涉案药物存在因果联系。
▲迪安司法鉴定中心此前作出的鉴定结论，认为袁桃香“植物生存状态”与服用涉案药物存在因果联系
【重审审理】
三次委托鉴定机构均被拒绝
老人昏迷原因成“谜”
2018年12月，宁乡市人民法院作出原一审判决书称，出售处方药必须凭执业医师或执业助理医师处方销售，而药房在无诊疗资质且袁桃香未提供处方的情况下，向其出售处方药，违反了相关法律规定，存在严重过错。
“根据司法鉴定意见，袁桃香身体状况与服药存在因果联系。”宁乡市人民法院称，药房一方应负赔偿责任。
同时，宁乡市人民法院称，袁桃香“作为成年人，对自身身体状况应有一定了解，服用药物本应谨慎……自身存在一定疏忽，亦应负部分责任”。
宁乡市人民法院判决药房一方承担90%的责任，赔偿对方经济损失33.5万余元。
2019年1月，袁桃香死亡。同年12月，长沙中院作出民事裁定，称“因袁桃香在诉讼过程中死亡，导致出现新的事实，从而需要重新确定本案的审理范围”，撤销宁乡市人民法院上述判决，发回重审。
案件资料显示，重审审理过程中，宁乡市人民法院三次委托不同的鉴定机构，对袁桃香昏迷、死亡原因等进行司法技术鉴定，但三家鉴定机构均以“鉴定要求超出本机构技术条件或者鉴定能力”为由，不予受理。
最终，在2020年12月作出的新一审判决书中，宁乡市人民法院认为，袁桃香昏迷原因并未完全确诊。
▲新一审判决书中，宁乡市人民法院认为，袁桃香昏迷原因并未完全确诊
对于迪安司法鉴定中心此前作出的“袁桃香‘植物生存状态’与服用涉案药物存在因果联系”这一鉴定结论，宁乡市人民法院称，该鉴定结论明显程序不合法，鉴定依据明显不足，影响了鉴定结论的客观性和准确性，对该鉴定意见书不予采信。
宁乡市人民法院重审后认为，本案系普通侵权纠纷，袁桃香家属对其主张负有举证责任，目前袁桃香昏迷原因无法查清。
【新一审判决】
“双方均存在过错”
法院酌情判药房赔偿10万元
2018年5月22日，袁桃香昏迷四个月后，宁乡市食药监局对百姓康芝林大药房下达了《责令改正通知书》。
该《通知书》内容显示，经查，该药房未建立药品购进验收记录、销售记录，未保存处方，上述行为违反了相关法规，宁乡市食药监局责令该药房“七日内建立药品购进验收记录和销售记录，处方药销售保存处方”。
而在本案重审阶段，袁桃香昏迷原因无法确定的情况下、药房一方是否应当承担赔偿责任，成为了该案的争议焦点。
宁乡市人民法院在新一审判决书中称，根据《处方药与非处方药流通管理暂行规定》，处方药必须凭执业医师或执业助理医师处方，才可调配、购买和使用，“对药品的使用者来说，获得和使用药品并非任意。”
宁乡市人民法院认为，袁桃香作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未经医师检查确诊购药并服用，自身存在过错。
在新一审判决书中，药房方同样被认定存在一定过错，“药房工作人员虽具有中药师资格证，但无开具处方药资质，亦无法证明涉案药物系袁桃香持有处方才进行销售……违法出售处方药具有社会风险性，药房一方对其损害后果持放任态度。”
宁乡市人民法院认为，袁桃香生前患有多种疾病，昏迷原因无法查清，“但无法将袁桃香昏迷的具体原因，从药房违法出售处方药可能造成的后果中分离出来”，对袁桃香昏迷、住院及死亡产生的损失，法院酌情确定由药房方承担10万元。
对于这一判决结果，药房负责人刘天明的代理人、湖南金州律师事务所律师王戈对红星新闻记者表示：“尽管药房违规销售了处方药，但袁桃香买药后服用，仅仅基于其女儿程秀珍个人的陈述。按照相关法律法规，当事人一方的陈述如果不被对方认可的话，需要其他证据来佐证。然而，没有证据能证明袁桃香服用了涉案药品并对身体造成影响。”
袁桃香小女儿程安春同样表示，对这一判决结果不予认可，“看到法院新的一审判决结果，我整个人都崩溃了。”
红星新闻记者获悉，目前，原被告双方均已向长沙市中院递交上诉状，该案二审尚未开庭。
【专家解读】
法院基于药房过错作出自由裁量
体现尊重生命权
百姓康芝林大药房违法出售处方药，是否侵犯袁桃香合法权益？其过错程度应当如何认定？法院的一审判决是否合理？红星新闻记者就上述问题采访了相关专家。
广西医科大学副教授、广西壮族自治区卫计委法律顾问专家委员会委员谢青松认为，“法院委托司法鉴定机构进行鉴定，多家鉴定机构不受理，有一份鉴定意见又未被法院认可。这种情况下，应当由原告举证。目前原告只能证明药房存在过错，但药房过错与袁桃香昏迷、死亡的损害后果是否存在因果关系，原告无法举证。”
谢青松认为，在原告无法举证的情况下，原告要承担败诉的风险，“法院考虑到举证难度大、被告药房一方又存在明显过错的情况下，因果关系不明，根据案件证据行使自由裁量权，来分配举证责任。”
“如果严格按照‘谁主张谁举证’原则，原告可能败诉。但如果判决原告败诉，可能对原告又不公。”谢青松认为，法院酌情判决药房一方赔偿原告10万元，“还是考虑到（药房）对原告的一个补偿，也是从公平角度来考虑的。”
湖南中医药大学教师、湖南省法学会卫生法研究会副会长邹健认为，本案的基本事实是涉案药房违法销售处方药、患者产生了不良损害后果，“根据一审法院查明的事实，涉案药房违法销售处方药的事实是明确的，基于这一事实，可以认定药房存在过错。”
“这一过错行为，与患者表现为‘植物人状态’、最终死亡，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确切的因果关系？非常遗憾的是，没有看到一份有效的鉴定结论。”邹健表示，结合本案现有证据，患者存在自身疾病，没有明确证据证明两者存在直接关联，原告方存在举证不足的问题。
“涉案药房违法销售处方药，与袁桃香的损害后果，可能存在因果关系，只是缺乏专业鉴定结论来支持。”邹建认为，基于药房此前的过错行为，一审法院作出了自由裁量，药房一方赔偿10万元，这体现了一审法院对生命权的尊重。
邹健也坦言，“从数字上来看，一条生命没有了，只有10万元，好像不对等。但是非常遗憾，举证责任在于原告这一方，目前没有达到确切的程度。这是一个非常遗憾的案件。”
邹健同时认为，该案件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近年来，相关部门在药品安全领域加大了打击力度，但药品零售企业违规销售处方药的行为，一直是行业的顽疾。尽管处罚力度在加强，但违法成本相对较低。相关部门应继续加大打击力度，规范药品的购销登记管理，增强从业人员的法律意识。”
“患者出现应当就诊的情况，就应当及时就诊，不能随便到一个药房买点药就解决了，这些都是我们需要反思的问题。”邹健说。
红星新闻记者 王剑强 实习生 任淼琳
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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