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最知名艺术家安迪·沃霍尔,传奇摇滚乐队地下丝绒,关于这两者之间的合作,历来诸多争议。有人认为是沃霍尔的慧眼识珠,才给了地下丝绒走向台前的机会,进而以惊世骇俗的音乐搅动那个时代的革命图景。也有更多人认为,沃霍尔不曾插手一个音符,偏又自封制作人并在20世纪最伟大的唱片上挂名,攫取了那颗「最美味的果实」。
但对地下丝绒来说呢?与沃霍尔之间的纠葛,不过是存在时间不到十年的这支乐队传奇故事里的一部分而已。
撰稿| Ling
编辑|鲜 于
校对|许 静
时隔55年,世人对地下丝绒乐队最深的印象,大概依然是那只熟透的黄香蕉。这张著名的唱片封面,经由海报、T恤、抱枕……成为20世纪至今传播范围最广的图像之一。
而专辑的作者,这支传奇乐队,在当下,和同时期的那些科幻黄金作品有着类似的命运——都知道影响深远,却未必再有耐心去细读原作,比如《沙丘》。导演托德·海因斯却选择用自己的首部纪录片,将地下丝绒重新带回大众视野。
地下丝绒发表黄香蕉专辑《The Velvet Underground &Nico》时,海因斯刚上幼儿园,但等他大学时第一次听到地下丝绒就被其魅力捕获,其后他执导的剧情片《天鹅绒金矿》,男主角原型之一就是卢·里德,地下丝绒乐队的主唱、灵魂人物。而鲍勃·迪伦的另类传记片《我不在那儿》,也显示了海因斯是如何善于对化用历史素材(以及八卦)来重现摇滚气质。
纪录片《地下丝绒(The Velvet Underground)》无疑是这位摇滚乐迷弟的集大成之作。
如果你喜欢怪人……
海因斯采用了一种看似波普艺术的实验手法来组织素材:大量使用原始档案片段、口述采访、录音和影像片段拼贴组合。最具特色的是双屏及多屏画面的使用:
影片的开头,几个受访者试图描述主唱卢·里德的成长——而在另一侧分屏中,则是近乎静止的卢的脸部特写,三分钟。只有偶尔的眨眼,说明这是一段影像而非照片。
而当乐队多乐器手约翰·科尔叙述自己童年被性侵的遭遇时,另一分屏拼贴的画面又是如此具有暗示意味。
片中影像一些是当年沃霍尔拍摄的《屏幕测试》中的黑白镜头,一些则由导演特意使用了低清晰的颗粒画面拍摄形成了。这种处理再次体现了导演对于1960年代影像风格的天才级模仿——假设你在《天鹅绒金矿》中还没看够的话。
这也可看作对安迪·沃霍尔的《切尔西女孩》的致敬:音乐家与艺术家们都处于创作的癫狂状态,性、暴力与药物是如此唾手可得……
除了画面的互相叠加外,还有声画的分离,时而互相印证时而互相冲突,仿佛一种观点和信息还不足够,还需要再次叠加,带来大量模糊其词的隐喻与争论。
这种历史和现实的交媾缠织,很好重现了身临现场感,仿佛浸泡在1960年代那躁动而新鲜的空气中,每个人狂热地相信创作与热情高于一切。
但,公平地说,《地下丝绒》对于观者极具筛选性。
它就像地下丝绒乐队的音乐:对于喜欢的人来说是刺激性的新鲜体验,如小行星初次被发现;对不喜欢的人来说有如经历了长时间的噪音轰炸。
一位新手观众很可能倍感迷茫:片中充斥着各种繁杂的demo音轨,大量信息的同屏叠加,以及大量你不知道谁是谁的登场人物。尤其是后者,根本不配备背景说明以及与乐队关系深浅,导致了很难理解他们为何出现,以及谈话内容为什么重要,只有等到片尾出字幕,才能理解这些人所在的坐标——为时已晚。
当然,如果你有足够耐心(以及富有吃瓜热情),本片也不能说没有故事性主线:「卢·里德和所有人恩断义绝分道扬镳的一生」。
当乐队里同时拥有不只一位才华和控制欲共存的灵魂人物,通常最终都会闹得很难看,披头士是列侬和麦卡特尼,地下丝绒里就是卢·里德和约翰·科尔。
考虑到卢在晚年极少接受采访,更不愿意谈论地下丝绒时期;而约翰活得更长并在本片中出镜,可想而知:在大家的叙述中,卢·里德并不像他自己曾描述的那样脆弱和无害。
卢·里德成长于纽约长岛的一个传统中产家庭,这让他的同性恋倾向变得格外难以被接受,而天生的叛逆性情又让他难以妥协。即使是可怕的电击治疗,也没有阻止他成长为一个音乐家、诗人和难搞的人。
片中,卢·里德的随性创作能力,被认为和他接受过的电击疗法有关
而约翰·科尔出生于英国的矿工家庭,从小接受严格的器乐训练,擅长演奏中提琴,是个学院派。1965年两人相遇,卢带来了富于黑暗诗意的歌词,如《穿裘皮的维纳斯》,而约翰对实验性作曲贡献良多。两人结合奠定了乐队最初的基础,而他们之间始终存在一种错综复杂的伙伴关系。
第三者安迪·沃霍尔,作为制作人的加入,让这段关系暂时进入了一段平衡期。
安迪·沃霍尔(1928年-1987年)
1+1=0?
这是一段在音乐圈被传颂至今的「千里马与伯乐」传奇故事。1965年底,刚成立一年的地下丝绒乐队,正在一个小咖啡馆里表演《黑天使的死亡之歌》。奇诡的歌词加刺耳的喷气声,让他们成功地激怒了餐厅老板。而就在乐队被踢出餐厅大门之前,安迪·沃霍尔出现了。
当时已经在艺术界掀起波普风潮扬名立万的安迪·沃霍尔,把稚嫩的地下丝绒,带入了自己的「工厂」——波普风暴之眼。他为乐队设计了黄香蕉封面,同时保护他们的创作免受唱片公司高层的诸多干涉,「他让我们不用担心任何人改动专辑,因为有安迪·沃霍尔坐镇」。
这是心比天高的卢·里德暂时无法做到的。他自己还在被安迪沃霍尔教训呢——当卢说自己「写了十首歌」,沃霍尔会说「你为什么不写十五首」。
地下丝绒乐队
1967年,地下丝绒乐队的第一张专辑《The Velvet Underground &Nico》发行。在那个喧嚣浮华、倡导「爱与和平」的时代,这只「黄香蕉」逆流而上,用简单的和弦在呢喃自虐式的演唱中讲出社会的无力感,充满自省与疾呼,不再只是单纯的音乐。
与主流音乐格格不入的风格没有得到乐评人的认可,也没能征服当时的摇滚青年——据官方统计,这张专辑只卖出了3万张。但不可思议的是,买走这张专辑的人当中,有太多日后的成功乐队和摇滚巨星:音速青年(Sonic Youth)、U2乐队、REM乐队、大卫·鲍维(David Bowie)、布赖恩·艾诺(Brian Eno)等等,以至于摇滚圈内流传着一个关于地下丝绒的说法:「每一位朋克、后朋克和先锋流行艺术家在过去的30年中都欠下了地下丝绒乐队一笔灵感债。」
《The Velvet Underground &Nico》后来被公认为摇滚乐史上最伟大的专辑之一,但当时首张专辑低迷的销量,无疑给了雄心勃勃的地下丝绒带来了严重的打击。
制作第二张专辑时,矛盾开始显现。
音乐的过分前卫就连录音师都接受不了:「我打开设备,你们自己录」——包括但不限于那首长达17分钟,很难被称为摇滚乐的「歌曲」。
每个成员都在提高自己的乐器音量,避免和其他人说话。沃霍尔安排进入乐队的妮可(Nico)——传奇身世的德国模特、1966年的「年度工厂女孩」——一直在神游,而其他人还是认为她只是个来填空的过客。
一片混乱中,已经足够自信的卢·里德炒掉了乐队救星沃霍尔,然后意识到情况不妙:「当我们离开了伟大的牧羊人,生活变得有点困难。」
下一个离开的是约翰·科尔。
「也许是争论音乐,也许是卢管得太多,对所有人指手画脚。」连看七十多场的跟队粉丝都能感觉到乐队气氛的紧张。乐队吉他手斯特林·莫里森的妻子玛莎说她甚至无法去参观排练,因为「卢想控制乐队」。
卢还不满足,变本加厉地要求他和约翰必须走一个。不管当事人自己持什么理由,乐队成员认为这多半出自「嫉妒之类的原因」。
这次分崩离析,被评价为「地下丝绒一开始是独一无二的,每个成员以自己的方式作出平等的贡献;但他们现在像做一支普通的摇滚乐队,由一位才华横溢创意十足的人全权负责。」
其他成员只能俯首听令——这最终扼杀了乐队如地狱火焰般的创作力。「卢知道自己伟大,知道自己是个伟大的吉他手和歌曲作者,而我们没有取得他希望达到的成绩。」
在曾经的「圣地」麦克斯餐厅楼上,乐队成员们咆哮着完成演出,全无乐趣可言。此次演出之后,卢·里德退出了乐队,其他成员勉强坚持几年后终于无力继续。1973年,「需要物理学才能描述其巅峰」的地下丝绒乐队,正式解散。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必须被懂得
纪录片的最后一段镜头,是断交多年后的卢·里德与安迪·沃霍尔重聚,他们聊起了乐队成员的一些后续,残存温情如灰烬中的余热。
海因斯的神来之笔是紧接着以图片配履历的方式,一一展示了片中所有参与者的后半生,有些则干脆是亡者的盖棺定论。
乐队成员的命运轨迹令人吃惊:卢·里德、约翰·科尔等人还在继续搞音乐;鼓手莫林·塔克去了IBM做工程师;而吉他手斯特林成为了中世纪研究教授……
当纪录片拍摄的时代距离拍摄对象活跃期越远,跨越度够大,时间本身就已赋予了故事足够的情绪价值和力量。
地下丝绒的音乐被评价为「重塑了观众的听觉,并解释了摇滚乐可以是什么」。这部同名的音乐纪录片也尝试达到这样的成就:与其说是按线性客观记录乐队,不如说是凝视1960s这个前卫年代。
它没有崇拜性地重复那些陈词滥调,而是提醒了我们,这世上还有另一种令人费解的快乐:有一些造物,它不只是音乐,更是一种药物,让人从芸芸众生中被甄别出来,彼此共鸣。正如导演海因斯在致敬中所写:「如果你没感到强烈的嫉妒,没有希望自己也在那里,这部纪录片就没有发挥作用。」
可能,不是所有的故事都必须被懂得。但如果你懂了——快乐将如此隐秘而伟大。
资料参考:
《The Velvet Underground》
《NYFF Review: Todd Haynes Turns Up the Volume for His Engaging Velvet Underground Doc》
《‘The Velvet Underground ’film and the exploding lou reed inevitable》
《The Velvet Underground doc is as singular, creative, and meandering as its subj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