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总有长辈嫌年轻人起得不够早。
好像,我们从小,都被灌输要早起的理念。
又是“一日之计在于晨”,又是“早鸟食虫”,又是“鲁迅先生在课桌上刻了个早”,诸如此类。
早起才勤奋,才是好孩子——好像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我初上小学时,学校就在本新村,不用早起,便能走到;后来搬了家,临时要转学安插,去了一个远地的小学,离我家六公里之遥,以至于我早早地学会了骑车,每天早上穿过无锡城区,放学再穿过无锡城区回家。
那时节,小学每天7点15早读课,7点30班会,7点45开始上第一节课。我又怕遇到自行车拖链、忽然漏气、中途修路得绕弯等事,总是六点半从自家出门。冬日里六点半出门,六点到家,两头不见太阳。
现在想起来,支撑着我这样每天早起的,大概是“想当个好孩子”的年头。以及,周围都在说,“考个好中学,就不用起那么早了”。
有个指望在前面,就觉得,挺好:
将来,总还有个能睡到自然醒的时候。
再便是,小时候总被年长者如此指导:
“小孩体力好,不用睡。”
“小孩哪会饿,就是馋。”
“小孩一盆火,不怕冷。”
“小孩懂啥难过?”
如此这般,我也自然觉得:孩子嘛,年轻嘛,怎么折腾都行。
上了中学,许多长辈们也哄我,“中学吃点苦就苦了,大学就轻松了!”“人生难得几回搏!”——现在想来,说这些话的大人们,不止一位并没上过大学;他们对大学生活,怕也是道听途说。
高中时,学了某篇课文后,我在我们班偶尔会说句玩笑话。每次老师倡导我们苦拼之后出门去,我伸个懒腰,道:
“然则何时而乐耶?”
那会儿的快乐还很简单,就是指望能做点自己的事,以及,睡到自然醒。
毕竟那会儿,周一六点得起,倒推得周日晚上九点多十点的球赛都没法看。躺在床上,睡不着时还惴惴不安:现在睡不足,明早起不来怎么办?
大概,乐,也无非是能睡个自然醒的觉吧。
我高中时暑假,在外婆家过。
外婆早起,我起得晚,还觉得惭愧;我外婆倒觉得很自然,说小孩觉多,老人觉少;说小孩子长身体,就该吃好睡好。
那时我才知道,敢情不是我贪吃好睡,不是我懒惰成性,只是天然如此:年轻人觉就是稍微多些。
可惜,也只有我外婆这么说。
同时期,周围的论调大概都是:不赶早,就是懒!
然后,到大学了。
刚上大学的诸位,一定多少经历过类似情景:
前一天晚上想睡,但舍不得;宿舍关灯卧谈,不小心就过了睡点。
次日,比如说,八点的课;醒来发现七点半,想再睡个十分钟吧,一不小心睡了一刻钟;又挣扎了一会儿,寻思五分钟内起来梳洗完去上课,拖了十分钟。再找一下课本什么的,好,已经迟到了,一横心,“索性第一节课不去了,第二节课再说吧……”
偶尔也抱怨:“都说大学就轻松了——也不轻松啊?都说大学就是玩——也不是啊!”
“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那会儿听已工作的人说笑话,“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后者我知道是奢望,但居然与前者并列,反过来说明,人哪怕毕了业工作了,也没有“睡到自然醒”的机会了?
于是多少觉得别扭:
自小到大,都是在赶个早:但赶来赶去,又图个什么呢?
什么时候能睡个好觉呢?
小时候总有个指望:“过了这个坎,就能休息了。”小学盼中学,中学盼大学,大学盼毕业。每个阶段,都有无数疑似过来人在两边诱哄。一边在身后说要努力,要赶早;一边在身前说:过了这坎就好了!
真的好了吗?
发现这种指望破灭时,人是容易积极性受挫的。
人活着得有点指望啊。
无利不起早这说法,算是带点贬义了,但连利都不给人的话,凭什么早起呢?
年轻人都是一路被哄着早起过来的,最后得到什么了呢?
刚才说到“然则何时而乐耶?”范仲淹说的。
范仲淹是个极有觉悟的人,超脱低级趣味的人,都已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了。
但他也写过这么段: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
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
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世都无百岁。
少痴騃、老成尪悴。
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小孩老年不提了,中间这些青年时光最珍贵,还要将浮名牵系么?
说到早起,李商隐有首诗就这题目,《早起》。
“风露澹清晨,帘间独起人。
莺花啼又笑,毕竟是谁春。”
独早起,看莺花春景,好。
但这究竟是谁的春天呢?
黄庭坚后来借了这意思,写了另一句:
春入莺花空自笑,秋成梨枣为谁攀。
我觉得,那些辛苦过、努力过、每天早起勤奋过,最后茫然若失,逐渐不想努力的青年,其怨怅之处,都在这四个字上:
空自,为谁?
更直白一点:
一直在辛苦,“然则何时而乐耶?”
说是大好春光,但这到底是谁的春天?
空自努力,又是为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