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生命细节 也是大历史的凛凛汗毛

编者按:“最要紧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最后是永远不要互相遗忘”。回首2022走过的路,遇见的喜怒哀乐,都将变成时间最珍贵的记录。澎湃评论部推出年终特别策划《冲破时间的困境》,记录和书写你我的2022,期待在新的一年,每个人都能迎着阳光、温暖前行!

2020和2022,连绵交织,难解难分。

2019年12月,当我把一瓶从黄河源头鄂陵湖舀起的雪山水,依依不舍放归黄河入海口的汪洋,任这涓涓滴滴,去寻它源自巴颜喀拉雪山的兄弟……彼时丝毫没有意识到,从那片黄河三角洲湿地——共和国最年轻的土地一转身,会撞进这样的大疫三年。

就是莎士比亚穿越而来,我也不相信,他能编出这样忽天忽地的跌宕剧情。

我不相信,我会在夜半三更泪流成河,“眼枯即见骨,天地总无情”;

我不相信,我会在一个从未谋面的年轻同行选择放弃时,哭成个傻子,眺望雨雾中空无一人的外滩,羡慕黄河三门峡水库上空飞过的那两只无比优雅的天鹅;

我不相信,我会把自己穿成生化兵模样,在一个个改叫“方舱”的体育馆、展览馆的床铺间穿行,听一位小学生忧愁地问妈妈:“我得了很重的病吗?老师为什么要销毁我的作业本?”

我不相信,我会结识那么多无畏的医者,更在一个月多中5次专访同一位重症专家——陈尔真,听他从“居家隔离”的建议,讲到五万方舱感染者的医疗管理;

我不相信,我会在职业生涯行将划上句号之际,连写几十篇时评,居然篇篇相关“医”和“疫”。

我不相信,车流如织的外滩,会有一夜,任我从容躺在马路中央,数起了星星。

我不相信,会在一次京沪好友相聚的高谈阔论后,每个人都诡异地在各自的家里拆棉签、捅鼻孔、刷出中队长的两条杠……最终一席皆“阳”,

且用三个岁末发的朋友圈,凝固这份“难以置信”——毕竟,每个人的生命细节,也可能是大历史有温度的凛凛汗毛。

2019年岁末。

我和20多位同事“行走黄河”,穿梭、辗转40天、上万公里,一路采写一路拍,从海拔4300米的河源,终于到了黄河入海口的东营,一群老记小记,在强劲的海风中一起呼喊:黄河入海,我们回家!

在东营的湿地上,邂逅了一对在冰面上依偎的鸟儿,随手一拍,发了朋友圈,填了一首《念奴娇》:

长河初弄,泠泠从天沥,堆叠大梦!拔地柱天洇碧草,点点滴滴星重。西决昆仑,东袭黄土,漫卷关风冷。仓皇北顾,浊波直抵长城。

涂炭几度轮回,汉胡易主,哭小民蹭蹬。狂舞长缨苍龙缚,碧血泼空为盟。龙羊收蹄,三门掩恨,天眼叹难睁。英雄有泪,堪浮滔滔万乘!

时隔20年,两度“行走黄河”,好友形容,“从溯流而上到顺流而下,仿佛完成了一个生命的循环”。

不是所有记者,都有这样的幸运:在干净的毡房里,听牧民的妻子用粗糙的手砰砰锤打着酥油,为巡河将归的丈夫制茶;在运煤集卡车高高的驾驶室,听堵在晋陕边界公路上一天一夜的司机,谈及妻子陪走了一次车就再不忍在淘宝刷单,他迸出了眼泪;在黄河滩上的小村,辗转寻到20年前采访过的老村长,她打过解放战争、有很多进京当了大领导的战友……而今的她,坐在一个黑黢黢、断了电的屋里,借着我们手机的微光,拉着我说,“现在的村长,比我能啊!我们只会跑水,人家会治水”,同村那个大笑着说为了爱情嫁进穷村来的大妈,拍着我肩膀叫“妹子”,新年了,要记得在微信上和我姐问个好……

我们的黄河报道,在2020年1月初以三个整版的篇幅相继见报,开端这样写道:

“中国川原以百数,莫著于四渎,而河为宗。”黄河之水天上来——天,在高处不胜寒的青海。

而收官这篇,刊于1月17日,结尾写道——

“百川汇流,长河入海。站在行程终点,俯仰万里征途……”

3天后,20日的晚上,钟南山老爷子在央视对白岩松连线,说出了让全国人民惊愣的那句话,“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是肯定的人传人!”

武汉果断封城。

度过夜不能寐的震撼,次日,写下第一篇涉疫时评:《面对疫情,任何侥幸都可能夺人性命》,提出既要“科学应对,从医学卫生学专业角度全力防控好肺炎疫情”,又要“信息透明,主动释疑,全力缓解社会的‘心病’”;还说,“尊重科学,尊重生命,永远都应该是我们牢记的座右铭”。

从此,“疫情”成了三年挥之不去的心结。

2020年岁末。

拿着《新民晚报》夜光杯整报人物报道《对话吴敬琏:历史拼图中的浦东》,发了一则朋友圈:

和90岁的吴敬琏,聊“90后”的浦东,很过瘾……

为了纪念浦东30周年,去访谈这位和浦东大有渊源、且也是复旦学长的宗师级经济学家。老先生住在北京,因为疫情,彼此不能呼吸相闻,只能云端“网聊”。

工作人员帮吴老安排了手机支架,吴老显然很在行,灵活地调整着镜头角度,“咱们得彼此看得见,才不别扭”。

采访前做了点功课,对谈甚畅。忍不住在访谈中写下:

周年纪念,常常是一种提醒,适时回看来时的路,记住那些披荆斩棘的开路人、那些燃灯者,凝视那些思想的火烛,星星点点,终成汪洋。

这三年,结识了很多这样的“火烛”,星星点点,坚定不灭,在冷酷疫情的中,温暖着我们。

搁下晚报,便是冬至。

彼时,英国发现新冠病毒的新突变株,伦敦封城。英国一时成了让人恐惧的疫区,留英的女儿行将开学,去留两难。

同事为此连环追问,专访了上海新冠肺炎医疗救治专家组组长张文宏,他淡定道出“解决之道”:长远看,我们依靠的还是疫苗,要对疫苗的接种做好充分的准备。

冬至夜,张医生发微博谈英国病毒,“变异是自然现象,在意料之中”“没有发现感染后的疫情更为严重。采取更为严格的防疫举措,是为了防止医疗挤兑的发生”。

我心稍定。坐视女儿买了飞赴疫区的机票。很多亲友不能理解,觉得这是往火坑里跳……

海外水深火热,咱们风景独好。

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经历过满血复活、人潮涌动的国庆节,大家对元旦、春节充满期待。上海急着抓经济,“开局是决战,起跑就是冲刺”。一转年,64个项目集中开工,大屏幕上所有工地发出机器轰鸣,场面震撼……

2021年岁末。

疫情依然不让人省心。

西安出现疫情暴露,社区全面“封闭”。后来赖在身边很久的奥密克戎,也在天津、广州冒头。

在上海,百姓的日子气定神闲。

我发了一则朋友圈:

见微知著,盘点流行语,其实是在浏览一部口述实录,为正史补白,也为百姓心声留痕。

对,是篇很“闲”的时评,《十大流行语出炉,哪一个击中了你?》,“鸡娃”“躺平”之类上了榜,体现了人们的某些纠结。

边写边走神儿。女儿长大,我早已不用“鸡娃”。但有另一种焦虑,毕业了,要归国,但和英国仍未通直航。她选择从赫尔辛基转机。出发、转机,都要做核酸和抗体检测,其繁其难其不靠谱,让留学生和家长完全不敢掉以轻心。不少学生转机时查出“阳”,不得不滞留第三国……

犹记一夜的提心吊胆。幸好,有惊无险,安抵上海,女儿被随机安排进入虹桥路上一家隔离酒店,集中隔离。我作慈母状去送温暖时,惦着脚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久别的女儿在哪扇窗户里头……

然后,就是2022年岁末。

昨夜,2022年12月26日23:43,我发了一条朋友圈:

傩声方去疫,酒色已迎春。

明日持杯处,谁为最后人。

抄了唐人姚合的四句诗,觉得很是应景。配图是一个或算是最后的“大白”,转身离去,背影写着“全剧终”——这个夜晚,朋友圈刷屏:国家宣布,新冠恢复“乙类乙管”;取消入境后核酸全检和集中隔离;有序恢复出境旅游。

悲欣交集。

要在2022年最后的时刻,和奥密克戎做一个了断。

全国调整防疫政策,奥密克戎也没客气,城乡一体攻击,一律望风披靡。街面空了,医院满了,人人争问布洛芬。百姓的互致问候,从“吃了吗”到“阳了吗”——

这最后一页,很沉重,九九八十一难,劫数将满,我们走到了最后的“通天河”,大浪滔天,波涛汹涌,不趟回水,没法九九归真。

我的一家三口,阳其二,女儿哪怕和“阳人”老爸老妈一起挤着吃火锅,也仍当稳了“小队长”。中了“炫饭株”的我,胃口大开,吃嘛嘛香。我的亲朋、同学、同事,“阳”了一大半,准备元旦后的满血复活。

而那些天天粘在医院、社区一线的大江东工作室的年轻记者,沉浸式现场报道屡成爆款,让医护的不容易,给公众看见;让抗疫的科普,救人的性命;让从“杨过”往“杨康”走的我,看着老怀大慰。

一位医生朋友留言:

一群凡胎肉身的读书人,明知是“毒窟”,义无反顾往里跳,一次又一次,看得好心疼,谢谢报道!

记者与医者、与大众,一同携手,必能咬牙趟过最后这条“通天河”。

我们依然深信:纸媒近了黄昏,新闻仍在路上。

旧国当千里,新年隔数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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