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本文摘自香港作家米哈的短篇小说集《馅饼盒子》。作者把城市生活裁切下来，不动声色地摆在一个盒子里。不同的故事，却有同样的底色。

馅饼盒子，原本是普通的载体，承载了记忆、情感与思索，当被递到另一双手时，便有了丰富的意味。

现在，盒子到了你的手里。

《渠王》

文 | 米哈

O过着规律的生活。

当O的妻子在那次不幸事件逝世后，这名不过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就开始过着如此规律的生活：早上五时半起床，到楼下的面包店买三个大麦包作为一日三餐，然后便带着一背包的街招，在附近旧区一带，四处贴上“渠王96××××”；O一边贴，一边等电话，收到电召就上门开工，没有电话来，他就在街上溜达，直至下午六时整回家，然后又准备明天要贴的小街招，到了晚上九时半洗澡、睡觉，日复一日。

说O做上门维修，其实是义工。在O的妻子在生时，O已经是一名有专业资格的水喉匠，街坊都叫他“渠王”。那一次事件后，O把自己关在家中整整三个多月，O的妻子是他唯一的朋友，她死后，O理所当然一般的孤独一人，而这三个多月的时间，幸好还有一名社工天天给O送饭，陪他聊天。现在回想起来，社工说，在探访期的尾声，O开始主动讲话，跟他聊说马桶的历史，说古罗马的铅制水管有多伟大，伦敦的下水道设计有多奥妙，以及他多崇拜克罗阿西娜女神，而O常挂在口边的话是：“你知道吗？爱德华王子曾经说过，如果他没有成为亲王的话，他宁愿做一名水喉匠。而我的太太常常说，如果她没有成渠王夫人，她宁愿做一名皇后。”后来，O的心情终于好过来了，开始四处贴街招，当起“义务通渠”。

这枚公元前40年雕造的古罗马钱币上刻有克罗阿西娜的神像

刚开始时，O都是用白色油漆，在桥底、灯箱、信箱等地方，涂上“免费通渠9226××××”。这样写，不但没有任何人来电，过了两个月，还惹来了警察上门查问，以为他是骗子。这也是O的事件有了备案的原因。于是O学乖了，只在街上贴小便条，写上“渠王9226××××”，到上门，工作办妥以后，他才告诉户主他是做义工的，不收分文。别以为这种反资本主义社会行为，会为户主带来什么烦恼，或者不好意思，在O居住的旧区，住满了生活窘迫的老人，他们打电话找O时，本来就踌躇如何跟人家说自己没钱付维修费，当听到O说是义务帮忙，他们往往如释重负。

当然，O的义务通渠，也不是一无所获的。有一次，当O为一个住在唐七楼天台铁皮屋的老人家，修好了入屋的食水喉，打算收拾离去之际，那位老人家把O叫停，然后从厚实的电视机后面拿出了一本发黄的画册送给O。那老人家本是一名画家，年轻时还在大会堂高层展览厅参加过几次联展。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报答O，他只好送O一本自己的草稿画册纪念。O把老人家的画册欣然收下，不是因为他喜欢艺术，只因他翻开画册时，发现空白甚多，可以当笔记簿用，好做他的“记账簿”。

O每一次上门维修，虽然都不收任何费用，但总是会在他的记账簿记下户主的姓名、电话、地址，在千禧年以后，还加上了电邮。那一次事件以后，那些户主回忆说，原来O每次维修后，都会跟他们说同一段话：“我是一名水喉匠，义务维修，你就不用付我钱了，这是神给我唯一的技能，也是我能够得到幸福的唯一技能。其实，我有病，不传染人的，但也好不了。我只希望在余下的时间，尽量帮人。但我可以请求你，也帮忙我一件事吗？如果有一天，你忽然收到我的消息，请求你在某年某月某日，在一个指定的时间，冲一次你家的马桶，纪念我。你能答应我吗？”这段说话，写在O每一本记账簿的第一页。

尽管奇异，却是举手之劳，又有谁会拒绝呢？只是有一些户主，没想到，居然要等到四十多年后，才收到O的来电。

当警方破门进入O的铁皮屋，眼前是一个整洁的家，没有想象中贴满整个墙壁的城市地图或相片，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杂物，只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家居，家中央放了一张陈旧的木制折椅，破了的接口还是用尼龙线裹着，四面墙从地板到半腰间放满了一堆堆看似混乱，但都编了号码的记账簿。警方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点算这三千多本记账簿，发现当中记下了大约四十万户的资料，遍及这个城市的各大小旧区，以及新市镇。但，偏偏就是找不到那一本“01”的记账簿。

花了四十七年的时间，O得到了十万个承诺，但这数字距离他的目标还相距甚远。O心里知道，这个花了他半辈子的计划，成事在天，而且他不能再等了，八十七岁的他，真的病了。在公共图书馆的计算机前，O找到了他的救赎：世界杯决赛的直播时间终于宣布了，本地直播时间为晚上九时。O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O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用电话、邮件、电邮，甚至上门，一一通知这四十万个故人：“时间到了。”一个花了四十七年的复仇计划，终于要实行。万事俱备，O坐在茶餐厅的卡位，要了一份太太最喜爱的椰挞和奶茶，与其余三个素不相识的人，一起看这场阿根廷对法国的世界杯决赛。O感觉，这四十七年转眼过去，而这四十五分钟，却慢得像地球停转了一般。好不容易，球证鸣笛，上半场结束。O看着手表：九时五十分。还有十分钟。如O所想，茶餐厅里的客人开始纷纷起来，赶到洗手间去，有的往茶餐厅的厕所排队，有的走到街口的公厕，还有的跑回家里去。O带着感谢的眼神，看着他们，仿佛看见鲑鱼跃出河面的光。

十时整，球证鸣笛，下半场开始。

警方最终找来了当日每天送饭的社工问话，问他能否记得O谈到要毁灭这个城市，或什么为妻子复仇计划等事。此刻，那一位戴着黑框眼镜，梳着平头装的社工想起来，说：“O先生曾经说过，克罗阿西娜女神教导他，别小看抽水马桶，如果一个城市，有两成人同时冲厕，这城市就毁了。”

本文节选自

《馅饼盒子》

作者: 米哈

出版社: 后浪丨海峡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20-11

编辑 | 杏花村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