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中搬家了

国庆前最后一个礼拜,一个明亮的秋天,我们启用了新的北京办公室,新地址选在了东三环,招商局大厦十四层。天下的事总是如此,打来处来,到去处去。这一番去处是大北窑,来处是东四十条,那个老被人叫岔的地方。

投中搬来东四十条是十二年前的事,这大厦当年是新楼,开盘刚五年,乘电梯七层到站,右拐进门,红墙白字的就是了。近墙面处多吊了块厚石膏顶,贴上琉璃瓦当外沿,内置橘色射灯,斜斜地往绛红墙面上照,颜色浑然,像块珊瑚勾嵌在广梁大门里,又养神又气派。墙上的英文字是ChinaVenture,汉字是投中集团。当初为了新家,同事没少下工夫,设计,打磨,推敲,修补,而如今回头看才发现,从名字、装饰、选址到概念,都被时代打了标签啊。

2011年多好。一切刚刚就绪,创业板红利蔓延,互联网正在渗透,美元基金蹲在时代前夜,就等浪潮来临,有人躁动,有人不安,没人伤心。投中这家创办六年的公司,也不免殷殷向人介绍自己,当时网站叫投资中国网,公司叫投中集团,以今天的审美标准呢,有张扬堆砌、主动啰嗦的嫌疑,但没关系,和那个时代下的每个人一样,也是为了气势,为了感召。

一家公司的命运——除了环境——更加跟人相关。那天杨晓磊说,今天投中的平均年龄比他进公司时大了不少。确实如此,以他为例吧,来的时候刚满三张儿,心直,嘴壮,生命力旺盛,逢十五吃得下月亮,现在四十开外了,本事涨了,思虑重了,想事沉淀了,头发还白了一茬。同期公司的饱和度整个调低了三档,连七层进门的影背墙,也不知何时改成了象牙白配海军蓝,寡淡朴素,看了心里消停。和杨晓磊一样,这家公司还有很多人供职很久,按规矩,满十年就能领回一枚戒指,氧化得当,细节很美,我在朋友圈见过好几次。过去十年,不少人把命运跟风险投资绑在了一起,未来十年,也会把人生最积极的部分留在这块小小的场域。

这块市场十几年前更像是片自留地。自给自足,丰盛茂密。投中每年都搞聚会,来的朋友们讲道德,讲伦理,讲艺术,行事真诚而世故,深信将达成人生荣耀,不会因为追逐名利脸红,不拘礼教,善发奇言,却又恪守道义,口不臧否,相信文章千古事,相信大浪淘沙,还相信浪花卷过遍地名士,身后留下传奇事与惘闻录。

事实却并非如此。到了新世纪第二十三年,名士们的心气却被消磨得所剩不多。十多年前台上的那一辈俊才,或早或晚,耳朵里隐隐约约都听到了散场哨声。如今再看这批人,有的老了,有的乏了,有的颓了,有的退了,有的人远遁海外不问世事,也有的人推辞俗事闭门克己。荧光幕墙上不再是这些仁人贤俊,礼乐文章记录的也不见了种种道理讲究。人们互相奉献善意,也是规劝忍着外头的萧索,接受自己的愚拙。

这种失落的由来有迹可循,但它却未见得全然准确。如果非说风险投资犯了什么错,可能它错误地充当了完美理想的化身,错误地满足了人类对现代化魔法的幻想,错误地构建了庸常生活中的戏剧性。而当飞扬人生的假象落幕,这些人为的错误又会误导我们放大失落,而忽视眼前的事实:落幕后,没有什么赤膊相见的真相,也没有什么遗世独立的真理,即便说有,也只是下一个剧目而已,总有锣鼓开场,总有名角登台,买票进场即可。

波拉尼奥在《2666》里,利用那位名叫阿琴波尔迪的作家之口,表达过这样一个观点:命运观不能与个人命运分开讨论,二者其实是一回事:命运——这个抓不住甚至会变得无法补救的东西——就是每个人自己对命运的看法。

投中的命运观曾经和东四十条这座高楼互相模拟。这座桥周围三面高楼,东北是保利大厦,西南是新保利,西北是中汇,唯独东南角的港澳中心后撤半步,收得靠里,不临街。这三栋楼各有特点,老保利是剧院叠高楼,新保利是斜置吊索的现代派建筑。只有中汇是内透的玻璃幕墙,外层被线条细细切成单元,内部暗格交错,夜晚光线会溢出来,洒在街道上,树叶间,远远看去,像台灯下的旧式书柜般厚重诚恳。在这里度过了十二年之后,两者的命运巧合地重叠了——或许不是巧合——我们都从上个时代而来,由始至终在现场,见识过阳光炽烈,见证了薄雾侵袭,照见了他人,却不见自己。

因此一定是从未言明的命运观促使我们来到招商局大厦,来到这个距离每个人都更近的地方。九月末的上午,从新会议室里望出去,阳光四溢,碧云斜挂,一只燕子掠过对面楼顶的翘角飞檐,越飞越高,缩成黑点,和蓝天化在一起,我搬把椅子过来,在光照充分的角落晒太阳,感到莫名地开心。国贸桥搭在建国路与东三环上,像朵舒展的荷花,花瓣上车流如织,嗡鸣作响,共振传到室内,桌上,花盆里,绿萝叶子随着律动窸窸窣窣,抖出泥土的香。透过叶片,我从玻璃中照见自己,照见室内的倒影,它和镜外的彩色世界融为一体,和着遥遥的振动,化成风刮过天空,刮进窗台,刮入头脑中。我才意识到,我们可以照见他人,照见自己,相信自己,相信朋友,相信伙伴,相信专业,还相信在今天保守专业就是保守荣誉,就是保守自尊,就是保守真理,保守自由。它在艰难的时刻让你挺直身躯,不低头,不屈从,拒绝戏弄,拒绝平庸,承担冒险,承担义务,承担使命。这使命不止是研究、写作,亦或任意一种孤独的创作,而是和经历同一段历史的人们站在一起,注视彼此,理解彼此,认同彼此,并着手在时代废墟上重建生而为人的权利与尊严。此时再看桥东北角,一座建于上世纪末的尖顶大厦的东隅,高耸入云的水泥丛林当间,生出一块洼地,洼地当中,塔吊正缓缓吊起木楞,扭动吊臂,攀够另一座屋檐。站在十四层的高处望去,那一方低矮的建筑,就像凭空辟出的一块生机勃勃的茶园,高低错落的吊臂,生长在绿树灰墙之间,就是竞相盛开的茶花,湛湛晴空下,正午暖风拂过,这些花娇红嫩黄,挤挤闹闹,很是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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