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自己是病人——一家肿瘤医院的终极之问

看病40年,中国工程院院士、山东肿瘤医院院长于金明的口头禅是,假如自己是病人,希望被怎么对待?

作者:张铃

封图:图虫创意

导读

壹 || 现代医学分类越来越细,但带来的弊端也很明显,如不同专科的医生各自为战,不利于患者得到综合诊疗。这种矛盾在肿瘤领域尤为突出。

贰 || 于金明希望“把绿皮火车改成高铁”,他明白,改革创新可能会失败,但不改革、不创新,因循守旧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更快、更惨。

叁 || 一流医院必须有一流团队,在用人上,于金明的理念是,要让猴子去爬树,让兔子跑步,让鸭子游泳,最大限度发挥不同人的潜能。

肆 || 在国内的放疗领域,山肿是公认的“老大”。在全国肿瘤专科声誉排行第6位,居全国省级肿瘤医院之首——这一成绩连续保持了12年。

3月的一天,刘文利来到山东肿瘤医院(下称“山肿”)复查。

九年前,他确诊肺癌晚期伴有脑转移及淋巴结转移,被当地医院判了“死刑”,辗转昆明、北京多家医院治疗也未见好转。濒临放弃时,他偶然听说山肿有中国最顶尖的放疗医生,便直奔济南。

如今,刘文利已经痊愈,精神也不错,他推开诊疗室的门,房间里坐着是他当年给他新方案的医生、中国工程院院士、山肿院长于金明。“你创造奇迹了啊!”于金明一眼认出了他。“是您创造了奇迹!”刘文利含泪说。

刘文利记得,那一天,于金明从美国开完学术会议回来,拎着包就冲进病房对他喊:“有更好疗效的药了,就是针对你的病!”用了新方案几个月,他的肿瘤消失了。

镜头移出诊室,电梯间、咨询台的工作人员正井然有序地忙碌。病人按铃了,护士们小跑着进病房。这是山肿崭新的质子中心大楼里一个寻常的上午。

结束上午的坐诊,于金明来到医院的三间质子治疗室,它们能提供当今世界上最先进、可靠的放疗技术。于金明是这个领域国际领先的专家,放疗领域唯一的院士,他边校正治疗台上的病人体位,边和身旁的医生们讨论。

二十分钟后,病人从治疗台上下来了,一旁的医生蹲下帮病人摘掉脚上的鞋套。

走出病室,很可能和从外地医院来的某位访客擦肩而过。他们是远道而来的“取经”人。就在3月下旬,医院接待了天津肿瘤医院院长、浙江省人民医院党委书记、浙江省肿瘤医院党委书记、上海儿童医院院长、江西省肿瘤医院院长……这几年来参观的医院领导达到千人之众。

他们来取什么经?

往病房综合楼走,门口竖着的标语牌或许就是答案,上面写着:患者至上,职工至上,将“办实事”落到实处。

“假如自己是病人”

“这是一个肺鳞癌患者,肿瘤大于5cm,建议行手术切除。”“我感觉这个肿瘤和大血管关系很密切,目前还不适合手术,应该先行术前新辅助治疗。”“不行,那样就可能发生转移了。”“还是要稳妥些,另外,肿瘤与左侧主支气管太近,有可能伤及气管……”

在山肿8号楼的一间会议室里,一群专家在热烈地讨论着,这正是山肿自2020年3月起,在全院范围实施固定时间、固定地点、固定专家的免费多学科会诊(Multiple Disciplinary Team,简称MDT)。每个首次住院病人,都要由接诊医生拿出初步方案,全部上MDT讨论。

现代医学分类越来越细,但带来的弊端也很明显,如不同专科的医生各自为战,不利于患者得到综合诊疗。这种矛盾在肿瘤领域尤为突出。

医改专家、中华医学会医院管理专业委员会会员徐毓才向经济观察报记者分析,多学科会诊意味着诊疗过程将以患者为中心,多学科协作进行规范化地诊疗,不再单纯由某个医生说了算,可以给出最优治疗方案。

山肿乳腺病中心主任、乳腺癌MDT首席专家王永胜告诉经济观察报记者:“我们的数据已经体现,对于复发转移的乳腺癌病人,经过MDT并严格按其方案治疗的病人,效果远远优于没有接受过MDT的,病人无进展生存期得到了显著延长。”

不过,所有病例都上MDT讨论,工作量极大,加上各科主任都很忙,难以抽出时间,国内医院大多只对重点病例进行MDT,并且有不同程度的收费。“全院范围的免费MDT,这样做的全球独我们一家。”于金明说,三年下来,已有近10万患者因此获益。不论多忙,只要不出差,他都会参加每周一、三下午乳腺癌和肺癌的MDT讨论。

在3月初的一次多学科会诊讨论时,于金明发现一个医生因收了药企的回扣,给病人改了治疗方案,当场指着医生的鼻子开骂:“你还不如土匪,土匪图财不害命,你是谋财又害命!”

还有一次,一个医生让病人住院几天,先办理出院,然后再入院,避开MDT讨论和检查,开出了“大处方”,用处不大,金额却不小。后来,他在全院大会上被通报批评,并在院党委研究决定下被严肃处理。于金明说:“收入固然重要,但是要规范的收入,不能要病人流血、家属流泪的收入……”

2021年,在一次全国范围的肿瘤多学科诊疗大赛中,山肿MDT团队获得冠军。他们的MDT模式成了外院领导和专家来参观学习的重点,仅2022年下半年就有600余人次参观。

更多被吸引来的是来自各地的患者,仅2022年第一季度,山肿门诊量同比增长约40%。

看病40年,于金明的口头禅是,假如自己是病人,希望被怎么对待?

多年来,山东没有专门收治儿童肿瘤病人的科室,全国范围内也很少。孩子们来了山肿,只能被介绍到其他综合医院去,但综合医院儿科又不长于肿瘤治疗。于金明决心要建个新科室。

2019年2月,山肿成立儿童肿瘤科,四年时间,从零病人、零病床,发展到有了约两百张床、四五百病人,比北京、上海大医院的儿童肿瘤科还要多。

2019年底的疫情爆发后,山肿一天也没有停诊,2020年上半年,收治患者甚至较去年增长28%,手术量同比增长22%。于金明说,肿瘤专科医院面对的是死亡率高达50%以上的肿瘤患者,如果因为疫情使肿瘤患者得不到及时救治,就是失职。

有人提醒他,这样做太悬了,一旦有事,首先找你院长,你就不怕吗?

于金明回答,不能不管病人,大不了撤我的职。我不当院长,还可以当医生照样看病。

在于金明的专家门诊,慕名而来的病人很多。为了高效,他的学生、胸部放疗三病区科主任王琳琳会先清晰、快速地介绍每位病人的大致情况。

在质子治疗室,于金明注意到了王琳琳为病人摘鞋套的细节,他颇为自豪:“我们医院的主任们都发自内心对病人好。”

现在王琳琳已经是医院的骨干,带领病区成为了医院的明星科室。

“把绿皮火车改成高铁”

在山肿,像王琳琳这样快速成长起来的知名医生不在少数。

2020年开始,山肿破除干部终身制,中层干部全员竞聘上岗,原来的科室主任全都卸任,重新申报竞聘。竞聘过程中,需要由科室、病区主任护士长、全院13个科室的主任护士长投票,投票比例超过75%才能参与答辩。

一夜之间,外科十二个科室主任“下来了”。

那一轮竞聘,全过程实现了零举报、无投诉,医院干部形成了70后掌舵、80后领军、90后骨干的局面。

“不要拍我马屁、送礼,我说了不算。”于金明说。3月下旬,医院刚刚进行了一次竞聘,他的学生、某病区主任没有通过。

山肿还全面实行科主任领导下的主诊医师负责制:打破传统的科室管理模式,将本科室医师分为若干主诊医师组,作为医疗活动开展和考核管理的主体。

同样地,主诊医师不靠资历,符合条件者都可竞聘,两年一届、能上能下,一大批有干劲的主诊医师被选了出来。

徐毓才认为,在全院范围开展多学科会诊、破除干部终身制、实行主诊医师负责制,这些做法具有创新意义、开拓意义。

“很多医院论资排辈情况严重,年轻人成长不起来。”徐毓才认为,干部竞聘上岗能极大调动医务人员积极性,年轻人进管理层也让医院更有活力。

干劲还来自于实实在在的激励。

山肿改变了传统分配的“大锅饭”机制,推进绩效分配制度改革。每个月由院领导和中层干部、护士长及主诊组长相互打分,与绩效挂钩,原则是“多劳多得、优绩优酬”。包括院领导在内,实行“一人一绩效、一月一绩效”。

长期以来,儿科都是“苦科室”,收入低,风险高,难度大,很多人不愿意干。山肿就在绩效上倾斜,给到儿童肿瘤科医护1.4倍的绩效。

于金明希望“把绿皮火车改成高铁”,他明白,改革创新可能会失败,但不改革、不创新,因循守旧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更快、更惨。

于金明把领导干部分为两种,一种是“给我冲”,一种是“跟我冲”。他每周出三次门诊,参加两场MDT、数次大查房,门诊量至今是全院最高的。

医护们说:院长从来不偷懒,别人当然只能拼命干。

国家卫健委数据显示,疫情的第一个年头2020年,2508家参评三级公立医院中,43.5%的医疗盈余为负。那一年,山肿的各项业务指标保持了较高的增长。

2022年,山肿年门诊量达到40万人次。过去三年,山肿的主要业务指标同比增幅均在20%以上,实现了高基数上的高速增长。

徐毓才分析,近年来医院的收入受到多重影响。一是疫情;二是国家在打击骗保,很多医院因为治疗不够规范遭到处罚;三是正在推行的医保支付制度改革。客观来讲,肿瘤医院这样的专科医院受影响相对较小。

医院发展的红利也被共享给了全院干部职工,员工福利待遇大幅度提升。

没有设定的目标

一流医院必须有一流团队,在用人上,于金明的理念是,要让猴子去爬树,让兔子跑步,让鸭子游泳,最大限度发挥不同人的潜能。科研精英才是人才,能解决临床实际问题的医生、受病人欢迎的护士也是人才。

比如影像科主任黄勇,是看胸部肿瘤CT的“大神”,但却没有多少论文、没拿到“国自然”基金,甚至没有博士学位。他不仅破格被任命为科室主任,还被评为医院评选唯二的“首席专家”。

除了内部培养,近年来,山肿还在国内国际广揽人才,成功吸引了多位“国家队”学科带头人。

病理检验特检中心主任汝昆就是其中的代表。2022年夏天,第一次和于金明见面,聊了不到三小时,他就决定加入山肿。

汝昆原是天津血液病医院病理中心和检验中心的主任,曾在美国生活工作过多年。他在体制内外都有执业经历,对人和事有着高度理性的判断,但山肿的未来和于金明的人格魅力,在短时间内吸引他做了决定。

后来,医院给了他一个特别的合同——没有设定目标。

“没有目标大概就是最难的目标了”,汝昆的宿舍和科室在同一幢大楼,加入山肿以后,每天工作到晚上十点多就成了常态。

相比在国内首屈一指的放疗,病理属于山肿的短板,但又对肿瘤的诊断至关重要。汝昆计划引进一批人才,同时把优秀医生送出国学习,用三到五年的时间,带出一支合格的队伍。

作为中国血液病理的开拓者,54岁的汝昆把山肿当成专业生涯的收官之作:“未必辉煌灿烂,但要功德圆满。”

对儿童肿瘤科主任王景福的引进,更是成了山肿人流传甚广的故事。

一天,于金明在天津出差,有关部门请他聚餐,他拒绝了主宾位置,说要把座位留给一位大专家。不一会儿,一对身着朴素的中年夫妇走了进来,于金明起身相迎。

一位领导悄悄拉他的衣角说:“你是不是弄错了,天津的大专家我都认识。”

“在我眼里,他可是真正的大专家,我就需要他来建儿童肿瘤科。”于金明说。

这位“大专家”就是王景福。2019年2月,在于金明“三顾茅庐”后,王景福离开“国家队”天津肿瘤医院,加入“省队”山肿,在这里从零开始建儿童肿瘤科,科室的病人几乎都是奔着他来的。

建一个新科室,无异于平地起高楼。没医护、没场地、没设备,一切要从头来,需要多部门支持,但并不是所有部门都理解。王景福的做法“简单粗暴”,常常是直接撂下一句话:临床需要的所有设备、技术,你们不需要找理由,“给我办了就行”。

科室护士长程方方是建科三个月后过来的,她回忆,儿科又苦又累又不赚钱,起初没人愿意干,只好从各个科室抽签调人,“来这的每一个护士,都哭过。”

免疫治疗、移植干细胞,监护病房、临终关怀病房、儿童乐园……科室一点点建了起来。王景福的工作模式是早7晚11,每月做五六十台大手术,他48岁,头发白了一大半。

建科一年多时,王景福曾被一位患儿家属投诉“没有医德”。那是个约四五岁、得了肾母细胞瘤的孩子,疾病一直在进展,治疗时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并发症。家属认为是治疗引起的,投诉后到其他医院做了手术。

过了半年多,他们又回到了山肿——多方求医时,医生们纷纷建议,“去找王景福”。

王景福拒绝再接收。除了曾不被信任,还有现实层面的难题:儿童的瘤体不固定,他不清楚其他医生把手术做到了什么程度,这不利于自己的诊疗。

孩子站在旁边,突然说“我不治了”。听到这句话,王景福放下了全部顾虑,收治了孩子。最终,在他的治疗下,孩子痊愈了。

让医患“阅卷”

于金明希望把医院“做精、做细、做强”,在学科建设上,既要有“峰”,还得有“山”,形成“高原”。近几年,医院新成立的儿童肿瘤科、淋巴血液科和少见肿瘤科,填补了山东省内的学科空白。

这并非偶然。于金明总记得,小时候村里的老奶奶讲的故事——别光看狼吃着兔子,要知道,狼在雪窝里趴了两天了。

第一次到山肿参观的人,会有这样的体验:从济南市区驱车往西,高楼渐少,到了医院门口时,会发现这所现代化的肿瘤医院所在道路两旁,俨然一个普通的村镇,路上多是旧民房,摩托车、三轮车散停在房前路边,不同省市牌照的车汇聚于此,出租车司机们蹲守路旁,村民们开起旅馆、饭馆、超市,招揽外地来的癌症患者。

这场景,多少留下了一些山肿成长过程中的印记。

曾经,山肿是一家典型的“三无”医院,没历史、没文化、没人才,地处偏僻,被称做是济南的“西伯利亚”,到这的医护会被戏称为“流放”。

1993年起,于金明带着团队研究和尝试最新放疗技术,陆续提出“靶区精确勾画”“射线精确施照”“适形放疗”“调强放疗”等新理念,将中国肿瘤放疗引领到了以精准计划、精准定位和精准施照为特征的“精准放疗”时代。他们的研究成果,修改了中国、美国、欧洲、加拿大等国家的肿瘤诊疗指南。

2017年,于金明向国家提出建设济南国际医学科学中心的构想,之后又向山东省提出建设质子中心,引入全球最先进、可靠的肿瘤放射治疗新技术“质子治疗”。几年后,一个投资达30亿的质子中心拔地而起,并于近期完成了质子治疗临床实验,即将正式投入临床应用。

如今,山肿有50万元以上医用设备270余台套,其中包括质子放射治疗系统、螺旋断层放射治疗系统(TO-MO)和立体定向放射治疗系统(Cy-berknife)等先进设备,还有15台高端直线加速器。

一位长期关注医改的专家对经济观察报记者分析:“肿瘤医院的发展严重依赖放疗设备,近几年山肿上了较多大型放疗设备,这对加快医院的发展有较大作用。”

现在,在国内的放疗领域,山肿是公认的“老大”。在全国肿瘤专科声誉排行第6位,居全国省级肿瘤医院之首——这一成绩连续保持了12年。

国家卫健委主任马晓伟曾在2014年到山肿视察调研时评价:医院规模虽不大,但学科齐全,重点学科突出、专科分科很细,发展思路非常清晰,是一所进步最快、发展健康、潜力巨大、前景光明的医院。

2023年1月,华西医院院长李为民受邀到山肿做报告时盛赞:“于院士不仅是学术大家,还是管理大师,在医院管理上有独特见解和成功经验。”

于金明没学过管理,但他的手机备忘录里,密密麻麻记载着所思所想,常常写着写着就超过了一千字的储存上限,许多内容跟医院的管理、发展有关,最后变成了一个个落地的项目和做法,变成了患者、职工的体验和实惠。

他把这当成自己的“作业”,全院患者和职工是“阅卷人”。

(刘文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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