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编者按:2023年8月30日,《孙子兵法研究》编辑部邀请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原执行院长、图书馆原馆长黄朴民教授进行对话交流。黄朴民教授从回归文本与回归经典、《孙子兵法》的战略思维、孙子战略决策的基本原则等三个方面,对“今天怎样读《孙子兵法》”这一重要命题提出了精到的见解,为当代阅读、研究、运用《孙子兵法》给出了指导性建议。
作者简介:黄朴民,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侯昂妤,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战争研究院研究员,陆军专业技术大校。
文章出处:《孙子兵法研究》2024年第1期
侯昂妤:黄老师,您作为研究兵学文化的专家,著作等身,影响很大,在这一领域著有《春秋军事史》《孙子评传》《战国军事史》《〈司马法〉导读》《〈黄石公三略〉导读》《秦汉统一战略研究》等一系列著作。在此想请您谈谈,今天我们应当怎样读《孙子兵法》?
黄朴民:《孙子兵法》在军队一直很受重视,但是在社会上的关注度可能比《论语》《周易》《道德经》等经典还是稍微低一点。之前播放的电视连续剧《狂飙》,里面的主角之一高启强是读《孙子兵法》的,电视剧的热播引发了一轮读《孙子兵法》的热潮,随之而来的是坊间各种《孙子兵法》版本鱼龙混杂。在这个背景下怎么读《孙子兵法》,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来讨论的。
侯昂妤:您经常强调,读《孙子兵法》要回归经典。
黄朴民:是的,我们还是要回归文本,回归经典。具体而言有三点值得注意。
第一点,要注意传世版本和出土文献。版本是很重要的问题,张之洞在《书目答问》“略例”里讲:“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知某书宜读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我想在读《孙子兵法》也应注意这个问题。我们要辨明传世本当中不同版本的内涵。《孙子兵法》传世本基本上是两大系统:一个是《武经七书》本系统,一个是十一家注本系统,二者各有优点和不足。例如《孙子兵法·地形篇》,《武经七书》版的说法是“知天知地,胜乃可全”,而十一家注版的说法是“知天知地,胜乃不穷”。“胜乃可全”,对应的是全胜思想,主要的关注点是空间问题;“胜乃不穷”,主要的关注点是时间问题。两种说法都讲得通,但在写文章时不能混为一谈。
在传世版本之外,也需要关注出土文献。包括银雀山汉简在内的很多文献出土以后,对《孙子兵法》研究,乃至兵学的整体研究都有很大的帮助。比如有观点认为孙子有善待俘虏的思想,依据是《孙子兵法·作战篇》“车杂而乘之,卒善而养之,是谓胜敌而益强”,但这句话的后半句在银雀山汉墓竹简中作“卒共而养之”,指俘获的战车和人员要打散编制,混合编入我军阵营。再比如《孙子兵法·形篇》说“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当然可以解释为防守是因为兵力不足,采取进攻是因为兵力富余,但《汉书·赵充国传》引用《孙子兵法》说的是“攻不足者守有余”,二者的表述截然相反。银雀山汉简的出土解决了这一争议,汉简的表述就是“守则有余,攻则不足”,与《汉书》义同。所以如果不关注出土文献,仅依靠传世本,就可能与孙子的本意南辕北辙。
第二点,要明古书体例。我在这方面犯过一个错误,对此印象极其深刻。1989年,在第一届《孙子兵法》国际研讨会上,我写了一篇文章《五行问题与〈孙子兵法〉》,从五行问题入手分析《孙子兵法》的成书年代。主要的论据是五行相生相克是战国时期普遍流行的一种思想观念,至于“五行不常胜”是战国后期墨子的后学提出的。而《孙子兵法·虚实篇》里讲“故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我就抓住这一点,认为这证明《孙子兵法》成书于战国时期。当时李零教授跟我说,读古书不应该抓住几句话、几个字大做文章。他建议我读一下余嘉锡先生的《古书通例》,这本书序言里有一段话:“古书本不出自一人,或竹帛著自后师,或记叙成于众手,或编次于诸侯之客,或定著于写书之官……故学案与语录同编,说解与经言并载。”经言是导师的话,说解是学生的阐发,这两部分在古书中往往记载在一起。“又笺注标识,混入正文,批答评论,咸从附录”。读到这里,我豁然开朗,对《孙子兵法》的诸多疑惑都迎刃而解。比如“五行不常胜”的问题,《虚实篇》前文孙子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谓之神”,文意已足。可他的学生在后面加上了自己的理解“故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结果窜入正文,引起了我们理解的混乱。
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比如孙子在《谋攻篇》说:“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的学生在后面加了一大段注释文字:“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闉,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再比如《作战篇》的“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后面的“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萁秆一石,当我二十石”就是很明显的窜入。有的窜入文字甚至夹在正文中间,如《孙子兵法·作战篇》传世本中的“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破车罢马,甲胄矢弩,戟楯蔽橹,丘牛大车,十去其六”,原文应当是“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十去其六”,中间的“破车罢马,甲胄矢弩,戟楯蔽橹,丘牛大车”是针对“公家之费”的注释,在流传中窜入正文。《孙子兵法》里这种内容很多,我们现在虽然不能改版本,但在读的时候要心中有数。
另外还有错简问题。古书以竹简按次串联编成,读书的时候韦编三绝,绳子断掉后重新编排的竹简有时会次序错乱。比如《作战篇》讲的是战争准备,中间有一段文字“故杀敌者怒也,取敌之利者货也。故车战,得车十乘以上,赏其先得者”,与上下文的逻辑联系不上。我认为这里发生了错简。《作战篇》首先讲战争的开销,接着“国之贫于师者远输……十去其六”应当才是真正的第二段,之后再讲用兵追求速战速决,然后是“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因为当时是诸侯争霸的时代,在多极竞争的背景下要防止第三方干涉,所以要“取用于国,因粮于敌”,这样整体逻辑就通顺了。总之,回归文本和回归经典要注意的第二个要点,是明古书体例。
第三点,要注意的是明确时代背景。比如今本《孙子兵法·计篇》里“天者,阴阳,寒暑,时制”,实质是昼夜四季的更迭。这当然很关键,我做过一个统计,古代南方军队北伐一般选在初夏或者暮春,此时河流解冻,水位最高,运兵运粮最方便;而北方军队南征一般选在初冬或者深秋,因为北方军队以骑兵为主,趁秋高马肥,力量最强大的时候南下。所以将天时解释为季节是讲得通的。但是这段话在竹简本里还有5个字——“顺逆兵胜也”,这就涉及兵阴阳的范畴。竹简本是汉代的,当时阴阳五行作为官方的话语系统流行,所以当时的兵学文字中一定要体现时代的文化精神。到了宋代,阴阳五行已经只在民间流传,官方还要不时查禁,所以人们在编纂兵书时会去掉相关内容。竹简本是汉代文化的体现,传世本则是宋代思想观念的体现,这样的例子很多。
我曾经写过一篇《孙子“伐交”本义考》,发表在《中华文史论丛》上。现在对“伐交”含义的主流解释往往局限在外交层面,且将其与伐谋割裂开来。但从本质上来说,伐谋是一个大的范畴,外交战是伐谋的一种具体表现形式,将伐谋与伐交分别单独讲述,就重复了。曹操将“伐交”的“交”解释为“将合也”,即两军对峙,排好阵势,引而不发的一种态势。这在《孙子兵法》中是有内证的,比如《军争篇》“交和而舍”就是对峙;《行军篇》“若交军于斥泽之中,必依水草,而背众树”,说的是双方军队在沼泽地带遭遇,应如何部署军队,与外交无关。所以伐交的真实含义是用威慑态势,使敌人丧失信心,自动屈服投降。春秋是贵族型社会,重视礼和信;战国以后是小人社会,最重功利,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孙子所处的时代处于过渡阶段,在贵族精神还有保留的情况下,才会重视伐交,提倡有节制的战争。如果不了解春秋时期历史文化的根本特色,在读《孙子兵法》的时候,对这些问题的理解还是会出现偏差。
侯昂妤:所以您认为回归《孙子兵法》文本,要做到从版本和出土文献、从古书的相关体例、从特定的历史背景和文化传统里面去认知。这是当代研究《孙子兵法》的主要路径之一。还有一种研究思路是从思维的角度研究《孙子兵法》,尤其是近代西方军事思想传入中国之后,给中国的兵学界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也使中国兵学界出现了把西方近代军事思想理论和《孙子兵法》等中国传统兵学精华相互融合的研究倾向。早期蒋方震、李浴日都是把《孙子兵法》的一些思想观点放在西方近代军事理论的框架里边来重新加以阐述,郭化若将军以马克思唯物辩证法研究《孙子兵法》。李际均将军则主张对《孙子兵法》的研究要从军事方法论的角度来解析《孙子兵法》思想的精髓核心。基于这种思路,您觉得《孙子兵法》在当代有什么值得我们借鉴的思想精粹?
黄朴民:我觉得《孙子兵法》的本质是战略的智慧。《孙子兵法》中关于战术的问题多数已经过时了,《地形篇》里有三十多种相地之法,对于现代战争来说大多已经没用了;《行军篇》讲“尘,高而锐者,车来也;卑而广者,徒来也”等,在现代侦察手段下,这些内容的意义已经不大了。当然其中蕴含的道理还是有价值的,因为任何问题都是现象和本质的统一,作为决策者,最重要的智慧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还有诸如细节决定成败等观念都不会过时。但总的而言,《孙子兵法》中涉及战术的部分,随着武器装备的发展,作战样式的改变,军队编制体制的调整,都会成为明日黄花。今天《孙子兵法》最大的意义在于战略上的智慧,而这种智慧又特别体现在其战略思维当中。刚才提到的李际均将军,他在《军事战略思维》一书中指出,战略思维决定了战略方案的高下,决定了战略又影响战术的运用,决定了战争的胜负归属。孙子的战略思维有四点给了我比较深刻的印象。
第一点,在兼顾全面和突出重点之间做到了很好的平衡。孙子一方面强调全面了解情况,在综合分析的时候知彼知己、知天知地,将“五事七计”都考虑到;另一方面在哲学上更强调重点论。例如“知彼知己”的格言人所共知,既要了解对方也要了解自己,这是两点论;但了解自己相对容易,真正困难的是了解对手,对手的战略动机、军事实力都是未知的,要透过假象的迷雾看到事物的本相,所以知彼是第一位的,知己是第二位的,这是重点论。再如军争有利的一面,也有危的一面,但孙子认为人人都知道军争有利,趋利是人的天性,不用过多强调,人的不足恰恰是忽略了军争的危险性,因此孙子不谈军争有利,而是重点提醒军争有危。从这个角度,我们就能理解《孙子兵法》为何强调“百战不殆”,而不是“百战百胜”,重点不在求胜,而在于避免失败。
孙子在《虚实篇》讲到军队防御时做了个比喻,如果到处防守,人数再多也不够,“故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这依然体现了孙子重点论的思想。孙子最忌讳平均使用力量,什么都是重点就没有重点,他主张的是并力一向,千里杀将,把力量集中在一个方向,这种明白的哲学对指导我们的日常工作也有意义。总之,孙子的思维做到了在兼顾全面和突出重点之间保持平衡。
第二点,孙子做到了主客观的辩证统一。很多其他的中国古代兵书过分强调谋略,以至于偏执阴损。孙子当然重视谋略,所以会提出上兵伐谋。但《孙子兵法》最核心的内涵是以实力建设为优先。在孙子看来,战胜对手首先要做大做强,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正所谓“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所以孙子在《计篇》讲“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实际是将谋略定位为辅助。实力是本,谋略是末,实力是主,谋略是次,这个关系不能颠倒。自鸦片战争开始,我们面对外国侵略屡战屡败,当时学《孙子兵法》的传统没有断绝,但依旧没有改变战争的结局,根本原因还是实力的差距。当时中国还是封建农耕文明,而西方是资本主义工业文明,这就是实力差距,决定了战争的结局。
孙子强调实力的重要性,但也指出实力强大具备了胜利的可能性,并不意味着胜利的必然性,优势不等于胜势。实力类似于水,不去搅动,就是一潭死水;搅动起来,就变成了可以发电、可以推磨的活水。所以要把实力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必须发挥主观能动性。如果只讲实力,就会成为机械唯物主义,与《孙子兵法》宗旨相去甚远。孙子的思想是朴素的辩证唯物主义,所以他在《势篇》里谈造势,即创造并利用有利态势。田忌赛马的故事家喻户晓。孙武的后代孙膑帮田忌谋划:齐王的马和我们的马都有上、中、下三个等级,同等级马的实力相差不大,所以“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达成了三局两胜。这说明谋略是有用的,在双方实力接近的情况下,谋略能够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的一根稻草。但实力还是最根本的,如果田忌的三种马都是下驷,无论怎样排列组合,结果都只能是0∶3。总之,孙子一方面尊重客观规律,一方面又发挥主观能动性,强调只有主客观的辩证统一才能获得胜利。这是孙子的战略思维给我的第二点深刻印象。
第三点,辩证的利害观。这一点孙子与老子是高度接近的。孙子与老子的思想有诸多相似之处,他们的语气很相似,喜欢用水来做比喻,水是他们共用的一个意象。老子讲上善若水,水是天下之至柔,可坚强者莫之能胜;孙子讲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中国的古典辩证思维以老子和孙子为最高,古人也意识到二者的相似性,甚至有时会将孙子归入道家,所以孙星衍能在华阴《道藏》里发现一个很好的《孙子兵法》版本。当然,孙子与老子还是有明显区别的,《孙子兵法》体现的是强者的哲学,孙子的重要原则之一就是进攻大于防御,更多地体现为先发制人,刚强进取;老子的思想更符合弱势思维,柔弱胜刚强,以防御为中心,特点是后发制人。但他们的观念是相通的,兵家也借鉴了老子的一些原则和方法论。如果说《孙子兵法》是中国古典军事哲学的明线,老子的思想就是暗线。
老子讲圣人无弃人,无弃物,没有完全可以抛弃的人或物。与之相呼应,孙子认为再好的事物也有弱点和短板;再坏的事物也有其合理性,有可取之处。万事万物没有绝对的利,也没有绝对的害,都是利和害的统一,有一利必有一害,恰如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要得到利,就要容忍和接受他的害;要排除害,就要放弃他的利。而且这种利害的关系不是绝对的,而是在转化当中的,今天的利,明天可能就变成害。这与老子“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的观念也是相呼应的。根据这种利害观,孙子在《作战篇》里讲“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在《九变篇》里更进一步提出“是故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
基于这种利害观,孙子强调辩证看待事物的重要性。例如将有五危: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这是五种颠覆性的错误,尤其因为它们原本都是优点,但对其过度推崇往往会使事物走向反面。譬如廉洁奉公是美德,但廉洁奉公的人多数爱惜羽毛,过于在乎外界的评价,结果图虚名而处实祸。对手针对性地实施打击,用谣言损害其名誉,三人成虎传得沸沸扬扬,廉洁的人心理往往比较脆弱,处在负面情绪当中心烦意乱,如果此时处在决策的位置上,就很容易在错误的时间做出错误的决策。这时廉洁就不是正面的帮助,而是负面的障碍了。反过来也成立,比如核武器是坏东西,自从有了核武器,人类社会就笼罩在自我毁灭的阴影当中。但换一个角度来看,核武器也可以是好东西,有了核武器,大国之间有了核威慑,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可能性反而降低了,最坏的东西反而维系了世界和平。这就是孙子看问题的深刻之处。
孙子的这种思维理念,可以称作反向思维,也可称作另类思维或超常思维,最大特点就是时刻处在变化之中,在正常当中发现不正常,在合理当中找到不合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孙子具备了好几种意识,比如忧患意识,“夫战胜攻取,而不修其攻者,凶,命曰费留”,打了胜仗不知道保留胜利成果,比不打胜仗还要糟糕。孙子强调在逆境当中固然要坚持,要奋斗,但是在顺境当中要保持清醒头脑,不忘乎所以,这个更难。《孙子兵法》讲“穷寇勿迫”,电视剧《狂飙》里高启强也引用了这句话。孙子讲穷寇勿迫,不仅是为了避免对方拼死反击,增加自己的伤亡,也是符合政治生态学的一项重要原则。政治生态学强调除恶不能务尽,留有敌人是自身存在和发展的前提。小到个人、团队,大到一个国家,不怕有对手,怕的是天下无敌、忘乎所以,结果在阴沟里翻船。美国的战略文化传统有一个很重要的特征:始终在寻找对手,甚至有意识地制造对手。一战时,以奥匈帝国和德国为对手;二战时,以日本、德国为对手;冷战时,以苏联为对手。这值得我们注意。
第四点,在传承和创新之间达到统一。明代茅元仪有一句经典评价:“前孙子者,孙子不遗;后孙子者,不遗孙子。”
《孙子兵法》绝对不是孙子个人的思想,其中有很多继承自前人的观点。《昭明文选》提到《孙子兵法》有大量内容出自《司马法》,这体现了孙子对前人的传承,对传统的尊重。没有传承就谈不上发展,没有积累就谈不上创新。没有传承,流于形式的创新,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本质是朝令夕改,让人无所适从。
在坚持原则的基础上创新,借用儒家的理论,就是有经有权。经是不能动摇的原则,例如孙子高度尊重前人“用兵八戒”等观念,这些都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经验。但在此基础上要有权,也就是灵活性和创新性。经和权,用孙子的表述就是常和变的问题。常就是兵法的基本原则,不能自以为是把它们否定;变就是根据新的形势、新的对手,创造性地发挥和运用。比如孙子一方面讲修道而保法,另一方面讲“施无法之赏,悬无政之令”,非常态情况下要把法律和规章制度抛开,所以孙子是立足于法,超越于法,这和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是一个道理。在军队指挥管理问题上,我们知道一切行动听指挥,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常态;但是孙子讲“君命有所不受”,这是非常态,二者合起来才是完整的。
马谡在街亭打仗就照搬《孙子兵法》的格言:《孙子兵法》讲军队驻扎应该居高临下,他就把军队驻扎在山上;山上没有水源,他说《孙子兵法》讲置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后存。但是他忘了《孙子兵法》的真正灵魂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对着《孙子兵法》亦步亦趋,结果只能是失败。所以孙子希望大家学他的兵法,学成以后再忘掉,内化于心,不拘泥于《孙子兵法》,但每一步操作都符合《孙子兵法》的精神,最后达到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境界。“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没有规则,是唯一的规则,是最高的规则。总之,读《孙子兵法》,必须使传统和创新之间高度交融,浑然一体,这才是读《孙子兵法》的正确态度。
侯昂妤:我们过去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认为《孙子兵法》的一些观点在现代战争中应用性不强。比如“不战而屈人之兵”,有观点认为这仅仅是一种理想状态,在历史上是不存在的。但正如您刚才所说,因为人类发明了核武器,所以我们重新肯定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理论价值。《孙子兵法》里还有许多设想,在过去也被认为是不可能的,但在今天基于技术的发展,已经接近实现。比如说《孙子兵法》提到的“知战之地,知战之日”,过去只能说孙子设想了一个理想的战场认知的目标,但这个认知由于当时科技发展程度的限制,只能依赖将领本人的预测能力。而今天由于人工智能技术大量介入战场,观察体系和战场认知体系都在飞速进步,正在无限地接近过去被认为是理想化的东西。《孙子兵法》当时的认识,实际上是一个跨越式,甚至是超越式的一些认知。对今天的我们而言,仍然可以从中受益匪浅。在您看来,《孙子兵法》对我们当今的战略决策,能提供哪些启示和借鉴?
黄朴民:我总结了四点原则。
第一点,料事能准。这指的是战略预测的前瞻性。孙子强调全面了解情况,知彼知己,知天知地,而且孙子同时强调早知先知,知之不早不如不知,预判特别重要。譬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海战已经进入航母时代了,但日本还在发展“大和级”战列舰,就注定是劳而无功的,甚至是南辕北辙、适得其反的。这就是战略决策前瞻性的重要性。
第二点,遇事能忍。苏轼在《留侯论》中提出:“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真正大勇的人是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即孙子讲的静以幽,沉着冷静,幽深莫测,喜怒不形于色。这本质上是战略时机把握的问题,不要过早地动手,否则会成为众矢之的,陷入四面受敌的境地,非常被动,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但是也不能一味忍耐,否则动手太晚,容易被边缘化,结果蛋糕已经分完了,然后就被踢出局,再也没有机会了。
第三点,出手能狠。前文说的忍耐不是消极的防御,而是以反攻为目的的积极防御、攻势防御。一旦时机成熟,要给对手以致命的打击,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稳准狠地一招制敌。孙子打仗狠,对自己人狠,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而后存;对敌人就更狠了,“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威加于敌,则其交不得合”,要拔其城,堕其国,要因粮于敌,掠于饶野,就是在强调战略行动的坚定性、果断性。
最后一点最重要,善后能稳。好戏不要唱过头,战略就是一种睿智,把握分寸,善于妥协,找到最大的利,同时把对自身的伤害减到最低。政治就是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我们自己人搞得多多的。
综上,孙子战略决策的四项基本原则,我总结为“料事能准、遇事能忍、出手能狠、善后能稳”。这也许是我读《孙子兵法》三十多年,最后读出来的16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