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比》这部电影在呈现和制作上本身就背负着双重的平衡压力:在“塑料”与“现实”世界之间,如何能保持作为“玩具”的特异性,又连接到真实女性的生活;以及如何在“幕后老板”美泰主导立项的前提下,完成从“贩卖梦想符号”到“鼓励女性自主”的转身。
这种“不可能”在某种意义上与电影中最集中的那段演讲中呈现的女性困境是互文的:“既要又要”似乎是一种苛责。或者说,《芭比》能以戏谑、通俗的口吻撕开一道口子、展现出女性作为主体的表达,本身就体现出了思潮的风向。
但电影《芭比》不是一位女性主体,更不应该是一个不能被批评的作品,否则我们也只能以轻松而解构的口吻说:果然不应该指望从流行文化icon的角度切入深度的讨论。
(以下严重剧透警告!)
一
当《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音乐伴随着巨大的芭比形象出现在荧幕上时,你就知道它会宣扬自己“开创性”的工作和地位。这个已有六十多年的玩具系列诞生在美国平权运动最盛大的一波浪潮前夜,它让女孩能看到一个理想的“自我”,却也自一开始就伴随着“容貌焦虑”(尽管那时候还不是这个词)的批评和讨论。
五年前,当Ynon Kreiz(男)在低谷期走马上任美泰CEO时,伴随着传统的改革、裁员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措施便是“重振芭比”;很显然,美泰必须更新芭比的精神内涵来跟上时代的节奏,以避免“不再引领潮流”的命运。问题是,尽管我们都知道“今为古用”是常见操作,但将这些意涵视为“一以贯之”、“从来如此”的,或许也如电影中的小女孩吐槽的,是一种小小的“挪用”吧。
让我们先抛开“产品形象广告”这个问题不谈,来聊聊“玩具侵入现实”的“异质感”。作为一个总是和小伙伴玩过家家的小朋友,我并不觉得玩具本身就会给人带来“恐怖谷”效应(芭比玩偶实际上并不仿真,还位于那条曲线的左侧);但如果要让人相信“芭比的世界”真实存在,那么至少得说服人:她真的是芭比,而不是“她在扮演芭比”。
通常这个问题的解决有两种路径。第一种方式是做成动画片或者类似物,即使有着再精细的毛发、运动碰撞或建模,但它从本底上就会让你相信,整个世界的样貌就是如此“协调统一”。但显然无论是从潜在受众面或电影想表达的现实性主题来说,这种路径都会限制发挥。
第二种是超级英雄电影的方式,尽管它来自夸张的漫画,却在试图通过“科学化”的表达来让你相信英雄们存在的可能性——起码是存在于平行世界中的可能性。但这种方式对于并不致力于成为savior也不需要超能力的芭比们来说,也并不合适。
本片导演采用了另一条路径:通过道具和色彩的还原,来让芭比的世界更贴近观众的想象——或者说记忆。其实它会让我想到《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那些奇幻瑰丽的片段,它的本质是调动普遍存在的“公共想象”来达到共融,但显然这对文化语境是有要求的。
我不清楚这种方式在美国是否奏效,但中国小朋友的童年里或许并没有那么多的芭比玩具。在世纪初的十年,她们还是时髦的,也是昂贵的;而更年轻的一代,或许会追求互动性更高的玩具了。所以我尽管能对“杯子里没有水”的细节会心一笑,但当看到那辆粉色跑车时却本能地怀疑:芭比世界的汽车轮子应该能转吗?(当然这也和前后的船啊火箭啊的呈现形式有关)这样的“小缺口”会很容易把人拉出屏幕外,从而影响到“代入感”。
说到“代入感”,本片甚至在有意地打破“第四面墙”与观众对话,最典型的莫过于那句“那应该换个人来扮演芭比”。但笑过之后问题来了:它到底是想让我相信还是不想让我相信呢?尤其是,在一个戏仿、致敬彩蛋在电影中越来越普遍的年代,这部电影不能免俗地让人见到了“创世”的光芒、灯光齐整的格子间,甚至提到了导剪版的《正义联盟》,这些来源于宏大故事的要素让人感到与它试图使人相信的“you can be anyone”的理念并不十分贴近。
本片的另一大努力方向是使用歌舞片这样“模式化”的元素去使其他“概念化”要素的存在显得合理,在这方面的画风确实非常搭调。但这同样可能有受众基础的问题。这里不得不感谢Gosling即使如此油腻但还是有点可爱的表演,不然跳起舞来一定会很辣眼睛。
二
最近好像社媒上还有好多说“男生看完这部电影破防”了的,但我的体感其实恰恰相反:它或许假装并不温和或“冒犯”,但实则并没有过深地展现父权的严酷一面;即使是关于“洗脑”方式这样的核心要素,也只是浅尝辄止地“跳过”了。引用一位博主的调侃:“我没有见过这么不父权制的父权制,唯一的原因可能是,肯没有生殖器。”
是的,“去性化”是芭比世界的一大特色,也是作为儿童玩具的一大要求。它也可以视为对父权主导社会的一种背反:海滩上那些带有性意味的“凝视”目光,在女性主导的反转世界中不复存在,性也不再是一种表现权力的方式。
“无性”的另一大好处是,芭比们不必再面临来自生育和身体的烦恼和压力,这也是当片尾芭比决定成为一个自由的人时所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她需要去见妇科医生了。这句台词巧妙地挑开了全片中被掩盖的那条裂痕:现实世界中“女性想要做什么”远要艰难得多。
而这背后,芭比们的“身份标签”问题也显露出来:为什么那些教师、宇航员甚至总统,在Ken带来的“洗脑”面前沦陷得如此之快呢?也许是因为,她们本就是“是”教师、宇航员和总统,她们不需要在艰难的分岔上选择出属于自己的道路,也未曾面临过那些“使女性轻松但虚弱”的诱惑。
我这里并不是说苦难是成功的必须,恰恰相反我们应该努力意识到这些障碍的存在并尽量减少它们对男女的差异;但也正是因为“故事”的缺乏,使得这些形象仍然只是那个梦想的符号,而不是能与女孩们同行的榜样。(或许后续的“芭比宇宙”中会有展开吧。)
是的,这部电影立意上最大的妙笔无疑在于撕开“perfect”的幕布,打破这些静止的形象,转而强调女性的能动性;同时也通过“两个世界”之间的反转和冲突使人意识到当下社会的性别不平等乃至荒谬之处——那些男性“理所当然”的权力显然也不是那么“与生俱来”的,也是经过社会化的建构才成立的。
在芭比世界这个“镜像”中,没有机械地照搬“现实世界”的权力结构,而是展现了另一种女性之间互相欣赏的、更为温和的运作方式,或者说我们所期望的另一种可能。但也不应忽视它建立在不言自明的“天国”之上,因而生来就带有极为明显的乌托邦特质。
三
最后来聊聊全片诙谐的基调,以及我们一开始搁置的关于美泰的问题。
与电影轻松揶揄的表象相对的是,它其实有着相当严谨而对称的结构和呼应;或者说,它的“模式化”甚至让人能看到一些超级英雄电影的痕迹。是的,它在努力地告诉你,你不需要成为谁,只需要成为自己;Ken不需要是任何人,“Ken is me”;但有没有觉得这些标语有些眼熟?这种“ordinary”的目标,以及它背后未说出口的“infinity”的允诺,像不像那些“被迫上阵”的英雄们常见的叙事?
我这里没有批评这种叙事本身的意思,在我们生活的环境下,或许每位女性在探索自我的道路上,都不得不为了拥有一个“普通”的人生而勉力奋斗。问题在于,我不确定用这样轻松的方式喊出口号,会不会让人有一种“容易”的错觉?就如同全片中最集中表达主题的那段来自母亲角色的演讲,紧接在那句打破第四面墙的台词之后,或许削弱了它的力量,颇有种未经铺垫就直上云霄的感觉。这种节奏的急剧变化让人很难达到它预期的共情效果。
提到母亲,还是简单讲讲“母职”的问题。片中对于到底“谁在玩这个玩具”的选取非常巧妙,因为如果是小女孩作为玩具的“所有者”,那么就很容易产生一种“辈分差”的怪异感(尽管这位犀利的吐槽役其实相当少年老成);而如果设定成母亲和她“不同可能性的两位女儿”,就能自然地展现出两个年代以及两个世界的对照。因此当这位母亲说出那段台词时,显然比片中“没有亲属羁绊”的其他任何人来得更有说服力。
最后,我们虽然提到了现实中的美泰,却还没讲过片中那个“滑稽”却又存在感极强的美泰。它无疑在用一种自我矮化的方式释放自己的“善意”,并希望我们能接纳它新的精神和文化。
不过,你也能感受到它在其中的纠结和矛盾:它一边暗示着“芭比们的衣服和形象不需要被设计出来,而应该是自然发展出来的”,一边又在屏幕中央放大加亮地展示着那些闪闪发亮的“绝版限定款”;那位想要释放自己、让人挠他痒痒的CEO,一边怒斥芭比世界变成Kendom,说着“你以为我做这行只是为了钱吗”,却又是那个秩序森严的旧世界和对女性力量的刻板印象最忠诚的维护者。
是的,许多偏见是我们没有自觉的,或者即使知道也很难纠正的。美泰可以为芭比的创造者始终“留有那间办公室”,但无论在电影或现实中,它都需要靠卖出更多的玩偶来生存下去。而一个“普通人”芭比,是很难具象化和作为卖点的。即使塑造成功如《精灵宝可梦》中的“伊布”那样,也并非庞大家族中最受欢迎的那一只。那么这种尝试的努力,你觉得大家应该接纳和买单吗?
一个彩蛋
在美国,《芭比》和《奥本海默》两部华纳出品的大片同日上映。于是有人用AI制成了一个预告片《芭比海默》,其中的芭比作为“十项全能”的核弹创造者,毫不在乎地调侃着人类的毁灭(虽然只有60%的概率),赤裸裸地展现着她的力量。原片粉色的“塑料”画风,在此倒是意外和谐的视觉元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