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 赖声川
以下为采访摘要
我的父亲母亲
对话 赖声川
赖声川,1954年出生于美国,他的父母经历了动荡而压抑的年代。
赖声川:我父亲当年就住在江西会昌的赖家老宅,墙上这张全家福就是在这座老宅里拍摄的。在照片里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我父亲的着装、样貌和气质已经和其他人有很大差别,仿佛已经不属于那个时代的家庭了。
他是典型的新派大学生,讲一口流利英语,思想开放,视野已不局限于故乡。那时候他刚从政治大学外交系毕业,准备去南京,进入更广阔的世界。可当时战乱不断,前路未卜,谁也不知道他的未来会怎么样……
△赖声川父亲(中)
赖声川:会昌在以前是一个文风鼎盛的地方,许许多多的状元都出自江西,其中不少来自会昌。后来,因为水路交通的变迁,会昌的经济和文化也逐渐开始衰落,所以它跟现在的感觉应该是很不一样的。
△与赖声川父亲相关的老照片展示墙
赖声川:这面墙上挂着的是我们家的一些老照片,大多都和父亲有关。
对话 赖声川
赖声川的父亲赖家球,小时品学兼优,以会昌县第一名考入赣州中学。后因家贫辍学。校长周蔚生惜才,不远百里,溯贡水七日,从赣州寻到会昌,资助赖家球复学。
关于父亲的记忆|用毛笔写英文
赖声川:父亲对我来说是个谜。他走的时候,我才十四岁,我们没有太多深入交谈的机会。现在很多父子可以聊很多话题,但我们之间没有,因为他的事业非常忙碌。
我印象最深的是后来在台北。有时候放学,我会去他办公室等他下班。他的办公室在博爱路,现在那栋楼已经变成了台湾银行。我记得很清楚,他的办公桌上公文堆得老高,我就坐在旁边等他。他几乎不说话,一个接一个地批公文。他那时候批公文用的还是毛笔,批英文的公文就用毛笔写英文。
田川:您曾讲过父亲的毛笔字写得特别好,国民党撤离南京时,国民政府外交部的封条是他亲手写的?
赖声川:1949年,我的父母离开南京去了台湾。撤退时,我父亲是国民政府外交部最后一个走的,因为他书法非常好,所以封条由他写,也是他亲自贴上去的。
对话 赖声川
赖声川的母亲屠玲玲,出生于宁波书香门第,爷爷屠方规是中国学洋务的第一批人员,从小随父亲周游列国。
△赖声川(右下)与妈妈、哥哥合影
母亲的回忆|卖到白宫的灯罩
赖声川:母亲常常会跟我们讲起她小时候在上海、在宁波的生活。那时候是抗日战争时期,她从小的回忆都是躲警报,日子真的不好过。她说走在路上都要特别小心,遇到日本兵不能抬头看,要低着头走,不然很可能就被一棒子打下来。我觉得父母这一代人,是最辛苦的一代。
田川:您曾分享说,母亲和父亲在美国生活的时候,用真丝做灯罩,还卖到了白宫。
赖声川:那个时候其实条件真的很不好。我们是外交子弟,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光鲜亮丽,但其实真的很穷,家里得想办法贴补家用。刚好那时候遇到一位华侨,非常热心。看到我妈妈手很巧,就对她说“你来学做灯罩”。于是我妈妈就开始做灯罩,其中一对被卖到了白宫,在那里展示。所以我一直觉得很惊讶也很佩服,原来妈妈还有这个本事,会做灯罩。
对话 赖声川
1952年,赖家球赴美国工作。两年后,赖声川出生于美国华盛顿市。
赖声川:我小时候在华盛顿住的那栋房子现在还在,我差不多有40年没回去过了。上个月刚回去了一趟,发现它几乎没有变化。
田川:那栋房子还是您家的吗?
赖声川:不是。那栋房子当年是我们租住的,是一个两房一厅。
田川:当年是您和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住在那?
赖声川:我们一家四口住在那栋房子里。
△赖声川家庭合影
赖声川的回忆|世博会上的凤梨
赖声川:1962年的夏天,我父亲被调到美国西雅图工作,目的是去主持那一年的世博会。我感觉现在的世博会越来越没有影响力,但是那个时代的世博会是一件非常重要,非常有影响力的国际盛事。西雅图最标志性的建筑——太空针塔(Space Needle)就是那时候为了世博会而建的。因为我父亲当时负责布置整个“中华民国馆”,所以我整个夏天都混在世博会里,那段时间成了我人生中特别难忘的一段回忆。
说实话,那时候的“中华民国馆”也没什么好展示的东西。台湾当时能拿出来的东西不多,展出的很多黑白照片都是与农耕相关的内容,比如凤梨等一些农产品。展馆最“厉害”的展品是一辆三轮车,那是我们馆里最重要的一个展品,所有人都来给三轮车拍照。展览结束之后,那辆三轮车就被搬到我们家,放在车库里。
田川:搬到您家做什么?
赖声川:就摆在那儿,我的同学边偷看边惊讶地说:“哇塞,这是什么东西?”觉得这个三轮车特别稀奇。
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我不是美国人。虽然我出生在美国,但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美国人。我觉得自己的身份好像跟别人不太一样。
对话 赖声川
1966年,赖声川一家人回到台湾。
“看着他在窗边
不敢过去吵他
知道他在想一个遥远的地方
那回不去的一切。”
赖声川:回到台湾之后,我跟父母说,我想转去美国学校念书。我爸听后,只是看着我,说了一句:“你是要做美国人,还是做中国人?”没过多久,父亲就因病走了。那一刻起,我的人生轨迹也彻底改变了。
对话 赖声川
1969年,赖声川的父亲赖家球因罹患癌症英年早逝。
赖声川:医生把我妈妈叫进办公室,单独对她说,你先生这个情况,不会好了,最多也就有一年的时间。我妈听完以后,就把这句话默默吞了下去。她没有抱怨,也没有透露任何情况,就是默默的承受了一切。我们问她怎么了,她照常上班有点外快还可以补贴家用。现在回头想想才明白,那时候她承受了多大的压力,藏了多少情绪。我们人生的课就是这样,你去看看身边的长辈是怎么做事情,怎么面对难题。从他们的选择里,你会慢慢明白什么叫坚强。
后来我父亲去世了,那些朋友们还是会常常到家里来看我们,对我们一家人都很照顾。我也是过了很多年之后,才陆续听说当年是谁帮忙做了什么事,让我们一家可以住进哪个房子里,解决了哪些困难。回想起来,真的特别感慨。一个人要长大,背后有多少贵人相助才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遥远的家
赖声川:我父母那一代人,若用两个字来形容,就是残忍,真的是残忍。在我的诸多回忆中,这些来我家做客的叔叔阿姨们,一个个都开心得不得了。他们唱着小调,抽着烟,哼着小曲,晚上一起吃饭,气氛很好。但现在回头想,那些笑容背后,其实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在打发时间。我觉得那时候的台北,可能是全世界最有趣的一个城市,而“有趣”这个词,在那个时候,其实是带着一点悲情的。
△电影《悲情世界》片段
“我的祖籍是江西会昌
但是从小到大
我对会昌的印象是模糊的
直到改革开放
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
意外收到来自家乡璠叔叔的信
才重新跟家乡连接上。”
赖声川:我长大之后常常回想,他们那时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处境。那些年,从大陆来到台湾的外省人,其实是在1949年被连根拔起地带到了台湾。从此,他们开始在这里生活。他们回不去家乡,也得不到家里任何讯息,父母怎么样了?甚至有些人已经结婚,有了小孩,他们的家里怎么样?孩子怎么样?什么都不知道。我记忆中的叔叔阿姨,看起来一个个都光鲜亮丽,其实他们每个笑容背后都有故事。
田川: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要寻根,想要和大陆的亲人重新建立联系的意识和概念?
赖声川:这个念头一直都有,只是当时那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两岸不通,完全没有办法联络。一直到1979年、1980年左右,我才第一次收到一封从江西寄来的信。那封信是通过在台湾的江西乡亲辗转寄来的。当时我是在美国收到的这封信,那种感觉现在人很难想象。现在人们不需要写信,也不看信。在那个年代,一封信的意义是非常特别的。
寄航空信要用一种特别的纸,那种纸很薄,写几页也不超重。因为超重了就得多贴一张邮票,他们说那时候的一张邮票,相当于是把一个月工资的十分之一贴在上面。所以那封信写得密密麻麻的,连边都不留写满了字。
田川:可以想象到那个画面。
赖声川:收到信之后,我们立刻就写了回信,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非常非常关心对岸的亲人。后来母亲第一次回大陆见她的两个哥哥,我还记得她回来那天,我去桃园机场接她,帮她提行李。一路上我们聊的都是二舅怎么样,三舅怎么样,他们现在过得如何等等。
对我们台湾的外省人来说,第一次返乡探亲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那个准备的过程非常漫长。要提前很久开始筹划要见哪些人,礼物要怎么准备等等,是一个很大的计划。
我看着我母亲,就像我在戏中形容的那个台词,她好像把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做完了,她很满足。但是满足之余,她有一种小小的失落感。她要怎么跟大陆的亲戚解释这一切,她在美国生活了十七年,我父亲过世后,她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非常非常不容易。因为我们是从外面回来的,带着各种礼物,大家聚在一起很开心、很快乐,先不谈其他的事情。她的心情是复杂的,几十年怎么过来的,不是几句话就能讲清楚的。
田川:第一次和叔叔通信是在1981年,您形容那次通信就像是打开了一扇朦胧的窗,从那一刻起,漂泊的根好像重新落了地。
赖声川:我觉得这是我们这一代在台湾长大的外省人普遍共有的一种感受。台湾是我们的家,我们在台湾长大,跟台湾有很深的感情。但是我们还有另外一个家,那个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一种遥远、朦胧的存在,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牵挂。当你真正有机会回去之后,它就从一个抽象的想象变成了一个真实的存在。心里那种缺了一块的感觉就被填补了。
△赖声川回乡探亲 与会昌的亲人合影
我们的回忆|回到故乡
田川:您和老家的亲人通信之后,过了十几年才真正回去看一看?
赖声川:会昌这个地方太难去了,别人大概很难理解。那个年代要从台湾出发到会昌,整个行程是有一点不靠谱和紧张的,大概得用两三天的时间才能到。其中有一段路需要包车,听说那时候还有土匪,我自己没有遇到过。在江西、福建、广东交界的山区,地势复杂,路况很差。
田川:第一次回去看到的场景,对您有冲击吗?
赖声川:我无法想象父亲是从这样一个地方出来的。我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就是“贫穷”。父亲书读得那么好,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书也读得很好,可是一辈子都没能真正把所学用上,只是在小学当老师。其他的亲人有些连学都没上,感觉到有一种差距。
我们作为晚辈能做些什么呢?我们是搞剧场的,你要我真的来帮忙把这里建起来,我想是有点天真。但我就想说,如果像会昌这样一个小地方能够有剧场,让全世界在这里演出,那会怎样?尤其是对当地的年轻人会有什么改变?那我们就再过五年、十年,回头来看会变成什么样子。
对话 赖声川
2025年5月,赖声川发起的会昌戏剧季003,在雨中迎来开幕式。
△会昌戏剧季003 开幕式现场
赖声川:《贝克特在赖家老屋》的布景,就在赖家老宅里面。到了晚上,演员们就在这个空间里演出,观众和演员的距离最多也就一米左右,就这么近距离观看。当然也希望我们的祖先们能够喜欢我们正在做的这些事。
对话 赖声川
2025年5月会昌戏剧季003,赖声川作品《贝克特在赖家老屋》,在这座父亲出生的老宅上演了。
赖声川:我感觉他们会喜欢的,现在这套房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公共的空间,在这里如果能够看到一些戏,不管是国际的还是我的作品,希望祖先们能开心。
加入了艺术和文化之后,这个地方一定会有变化。不是希望大家都去学戏剧,而是多了一个选项。
有一位妈妈带着她的两个小孩来看我的戏,两个孩子一个读三年级,一个读五年级。我最新的作品他们全看,我觉得上海也没有这样的孩子。那天我主持演后谈的时候,有一位中年人举手发言。我一看他的穿着打扮,心里猜想可能是某地的领导。他站起来自我介绍时说,他是会昌县高中的校长。他们学校已经成功申请,未来要把这所高中打造成一个重点培养戏剧人才的学校。
田川:是因为您的戏剧的引入,他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赖声川:应该是,我也不知道。我们继续努力,这条路真的很难很难,我们一路走来,做了很多看起来有点疯狂的事情。
我父亲当年就住在江西会昌的赖家老宅,墙上这张全家福就是在这座老宅里拍摄的。他那时候已经看过世界了,但最终又回到这里,这里是他的根。但这里的人很难理解他当时在做的一些事情。我现在也有一样的感觉,我回到这儿和团队一起做一些事情。家乡的子弟们觉得挺酷的,有个戏剧小镇挺好的,我脑子里真正在想的东西,他们可能没办法理解。
如果拿出一张报表来算,这件事几乎是不可能划算的。我们追求的目标是无形的,根本没办法用人民币去衡量它值多少钱。它还有另外一种隐形的价值,是关于一个地方要怎么被慢慢提升起来,甚至再扩大一点,去影响更大的世界。我们一向比较理想化,所以我说很多事情,包括人生好像一直在循环。
制作人:张燕
编导:周佳榕
编辑:Gyo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