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端午过后，回家过节的小雨没有返校，3天后的傍晚，她一身轻便出现在宿舍门口，肩上斜挂着手提包，身边却没有了行李箱，她朝屋里扫视了一遍，确定我们都在后郑重宣布：“我要退学了。”

起初我们以为她在开玩笑，待她一字一句描述了过去几天在家的经历后，我们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这个一年前考上重点大学的江苏女孩真的要退学了，为了百万彩礼，她决定回家结婚。

一年前，小雨举着录取通知书，兴冲冲地跑回家，“妈，快看，我考上大学了！重点大学！”

“考上了，高兴是高兴，”妈妈叹了口气，“但以后怎么办，越上越久，嫁不出去怎么办？”小雨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这始料未及的回应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谢师宴上，小雨的爸爸喝醉了，晃荡着酒杯当众喊道：“我今天一点都不开心，女孩子上什么大学，不如早点嫁人……”虽然及时被亲戚捂住了嘴，但小雨还是听到了爸爸内心真实的声音，她的脑子顿时空白，还未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打那以后我就没指望能念完4年大学，所以我一点都不失望。”小雨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轻描淡写地分享她的过去和将来。

从上高中开始，父母就用各种方式传递着“嫁女心切”的讯息，小雨虽然假装听不见，但也明白他们的难处。

当地不少人靠接工程起家发了财，原本繁冗的婚俗越发浮夸，彩礼钱也因此水涨船高，接近甚至超过百万，在那里，女孩子早婚是常有的事，人们都说姑娘年纪大了就“不值钱”了。

小雨家境并不算殷实，爸爸常年在外地做家具生意，妈妈在镇上打零工，虽然足以养活她和弟弟，但一年到头也存不下几个钱，考虑到过几年弟弟结婚的彩礼是刚需，早日把小雨嫁出去“换”点钱似乎是父母早已打好的如意算盘。

2017年清明过后，小雨的妈妈开始有意无意地向外透露“女儿要结婚”的风声，端午回家的第一天早上，好几个媒婆就来家里敲门了，她们要先瞧瞧小雨的长相和身高，好去物色合适的男生，也有心急的直接领着男孩一起上门，小雨觉得尴尬，闭门不见，又被爸妈数落了几句。

小雨说在家乡结婚绝对是个利润丰厚的产业链，办事张罗的拿钱不说，光媒婆就能从中抽取不少提成，有些彩礼过百万的“生意”，媒婆单笔能赚好几万，所以不管哪户人家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们都会第一时间上门打听，不管熟不熟络，认不认识。

两年前一个周末，小雨在家门口打扫卫生，一个穿着喜庆上了年纪的妇女领着一个男生路过，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转了个弯径直上前问她多大，要不要相亲，说着还把男生往前拽了拽，把她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这时她妈妈赶紧过来说：“没呢，还在上学呢。”

端午小长假的第二天，小雨迫于压力只好硬着头皮开始接受媒婆们的“审阅”，女人们询问她的身高、体重、学历和兴趣爱好，有的会夸她一句“脸蛋不错”、“皮肤还可以”、“个子挺高”，也有的直言不讳嫌她太瘦了，不旺夫。

两天里，小雨见了不下10个男生，她说自己天一亮就开始见人，中午吃饭时也要见人，直到傍晚还有媒婆往她家领人，后来她妈觉得“好事不宜迟”，干脆让她多请两天假，把人“定”了再说。

“我眼睛都花了，脑袋也木了，很多就留个微信，有一搭没一搭地尬聊两句，人家长什么模样我都没记住，晚上有人微信找我，我都想不起来是谁……”

短短几天，小雨多了30几个微信好友，他们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

她说多半男生都还是个“孩子”，有的跟她一样还在念书，有的早年辍学工作赚钱，他们有个共同点，就是没什么文化，当问起平时喜欢干什么，得到的答案几乎清一色的玩手机、打游戏，小雨爱读书，她觉得和不读书的人没有共同语言，走不长远。

她也遇到过颇有“绅士风度”的，因为大门敞开，风灌进来，她冻得发抖，对面的男生脱下外套，准备递过来，她却婉拒了，对于陌生人的好意她向来排斥，她不希望麻烦别人，也不希望别人麻烦她。

还有一个是她的小学同学，初中没念完就跟着亲戚去广东做生意，如今开着豪车衣锦还乡，身上的“痞气”却有增无减，小雨难掩脸上的尴尬，他却津津有味地聊着自己的发家史，后来小雨实在憋不住了明确表态两人不合适，男生却反问一句：“我怎么可能跟你不合适？”

小长假过后的第二天，小雨认识了沈青，他从小就跟父母去了浙江，这些年父母开厂赚了不少钱，大专毕业后他接手了家里的生意，端午回老家探亲时被媒婆相中，便带他来见小雨。

沈青是那几天里少有的和小雨聊得来的男生，他们从童年聊到现在，又开始畅想未来，甚至讨论起了以后该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发现进度过快，两人尴尬地大笑起来。

当天晚上，小雨和父母交了底：“我明天回学校，如果要‘定’，那就先‘定’沈青吧。”

一周后，小雨办完了退学手续，注销了电话卡，临走前给我们留下了新的手机号，说有事没事常联系，便在她妈妈的催促下匆匆赶往火车站。

小雨退学的消息不胫而走，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都会打听一句：“听说你们宿舍有个姑娘退学回家结婚了？”

小雨确实退学了，但没有立马结婚，因为彩礼没谈拢。

小雨回家后半个月，媒婆就迫不及待地领她去沈青家看房子，房子靠近镇中心，有3层半，一楼的门面租给了一家小超市，小雨一家对房子很满意，地段好，房型好，总之各种都好，“接下来就看彩礼了”，说话间小雨爸爸点起一支烟。

没过多久，沈青的爸妈和两位伯伯就上小雨家谈彩礼，长辈们在客厅洽谈，两个孩子则在楼上焦急地等待，他们四目相对，竖起耳朵，努力辨析着楼下的状况，沈青忍不住点了一根烟，那是他第一次在她家里抽烟。

小雨家开价108万，沈青的爸爸一边摇手一边示意砍掉20万，两边都是生意人，对于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套路轻车熟路。

沈青的大伯说88万已经很有诚意了，自己还没听说过比这更高的价格，事实上小雨的表妹前一年刚结婚，彩礼要了106万，另一个表姐3年前就要了98万，因此小雨的爸妈对那位大伯的言语颇有几分微词。

两家人你来我往扯了半天，20万的鸿沟却始终没法跨越，于是第一次谈判搁浅了。

小雨对此很不满意，她坚定地站在自己父母这边，认为沈青家太小气，甚至指责沈青没有向父母施压，这样的过激反应对小雨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她很清楚无论是88万还是108万，这些钱都不会有一厘一毫落进她的口袋，它们只是暂存在父母的银行卡里，几年后再变成弟弟的彩礼被送去另一个女孩家里，然而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就是站在自己家人这一边。

小雨和沈青吵了一架，很久都没联系对方，后来听说沈青回浙江相亲了，小雨大哭一场，她开始质疑自己当初退学的决定。

后来又有人给小雨介绍了几个相亲对象，虽然有的条件一点不比沈青差，但她总会刻意挑出对方身上的小毛病，如果说在她心里沈青是个模板，那么眼前的这些男生个个都是次品。

期间也出现过对小雨死缠烂打的，加了微信后每天给她发土味情话、网络段子，甚至名人名言，小雨不厌其烦，就把他拉黑了，可几天后就有人上门给那男生家带话，说对方父母爱子心切，为了帮儿子追到小雨，愿意出118万彩礼。

小雨妈妈表示可以劝女儿谈谈试试，却被小雨翻了个白眼，“你要谈自己谈去，逼我去谈我就离家出走！”

对100多万的“损失”，小雨妈妈多少有些失落，和女儿陷入了冷战，小雨觉得自己整天在家无所事事还得看妈脸色很是憋屈，干脆一个人跑去县里找工作。

于是在随后几个月的时间里，平时在汉堡店打工，周末在家相亲成了小雨的日常，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种“奇葩”的生活到哪是个头。

“我明天回来，再谈谈？”

一天晚上，小雨收到了久违的沈青的微信，这让她又惊又喜，她从床上一个扑腾站了起来，冲下楼给妈妈通报这个好消息，但妈妈的态度是：“除非他家彩礼能到位，否则你爸绝不会答应。”

第二天下午，沈青约小雨见面，他穿了一套藏青色的西装，里边白衬衫，脚底白球鞋，远看还有点工藤新一的味道。

“你不是回去相亲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小雨没好气的质问沈青。

“相亲？谁说的？我回去工作好不好？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没事在家有人养啊！”

“那你这次回来干什么？”

“找你……结婚呗。”

失联小半年的他们分分钟找回了热恋的感觉，沈青说等周末他爸回来再上小雨家谈一次。

很快就到了周末，重启谈判的前一天晚上，小雨的爸妈找她谈话，一通“大道理”后他们透露这次谈判的底线——不低于90万就成。

小雨连夜把消息告诉了沈青，半小时后沈青回了她“OK”，她不懂这个“OK”仅仅代表沈青收到了消息，还是说他已经搞定了自己父母，但小雨犹豫半天，终究没好意思再问。

第二天的谈判很顺利，双方表明诚意，各让一步，彩礼最终敲定在96.6万，自此孩子的婚礼被提上了日程。

小雨结婚的前一天，在县里上高中的弟弟回来参加姐姐的婚礼，他说自己有两个初中同学没上高中，半年前都结婚了，他不明白才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为什么这么急就被家里“卖”了出去。

他还告诉小雨，当时爸妈一口咬定108万其实是因为不想被人比下去，他们说那个表妹哪都不如小雨却要了100多万的彩礼，比不过她就太丢面子了，可后来想到还有个儿子等着娶媳妇，要花钱的还在后头，也就妥协了。

小雨看着弟弟深深松了口气，她觉得自己总算为家里出了一份力，至少弟弟的彩礼有着落了。

婚车上，沈青坐在小雨身边，还是一身藏蓝色的西装，不过这次打上一条金色的领带，头上还打满了油亮的发蜡，车子在鞭炮声中徐徐前行，泪水在小雨的眼眶里打转，她心里默念了两遍：“这就嫁人了。”

沈青在耳边说着什么，小雨看着窗外，一个字也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