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人方励,一直跨界于人生之旅。海洋物理学家,42年海洋科技公司话事人,亲自参与了大连5·7空难海上打捞和救援;24年中国电影制片人,制作了《观音山》《后会无期》《乘风破浪》等佳片。
71岁这一年,他首次执导的电影处女作《里斯本丸沉没》(以下简称《里》)全面上映。
这部电影历时八年,耗资千万,足迹遍及英国、日本、中国、美国、加拿大等数个国家,采访380个战俘家庭,可以说工程浩大。
影片讲述了二战时期,一艘日本押运英国战俘的货轮里斯本丸,在海上被美国潜艇击沉后,近两千战俘们在日军屠杀式封锁中绝境求生,其中的三百多人被中国渔民救援的故事。
我一度疑虑,这样一个外国人在遥远二战历史中的灾难断章,何以要大费周折地由中国人去拍摄制作?今天的电影观众又有什么理由要去关注一艘80多年前沉船的古老故事?它与智能时代正和算法性生存苦拼的现代观众的共鸣到底在哪里?
但在电影院首次看到这部电影的时候,我不由得认为,这不仅仅是整个夏天,恐怕也是近一时期过于浮躁的中国影院里难得的一股稳健清流。
甚至它有可能会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电影千帆竞渡中,一颗重要的压舱之石。
整个电影采用了进行时似的真相揭秘方式。方励以历史探寻者、海洋科学家、电影导演三重身份启动拍摄行动,牵引着整个真相的追踪、溯源、揭秘的过程。
影片的内容经纬纵横又千丝万缕,编织得极其细密,在两个小时的影片里,有海洋沉船科考探秘,声纳追踪,有全世界范围内幸存者线索征集,顺藤摸蔓,打捞抢救历史文献外的更多真相,有家族创痛记忆口述,有道德困境哲学醒思,更是一场撼动人心的历史大悲剧。
在抽丝剥茧,层层深入的沉浸式观影中,观众完全穿越回欲望撕扯、盘根错节的战争极端环境,目睹人性所有的挣扎、角力,是怎样极其克制又不动声色地被以本真面目展示出来。影片冷静而磅礴,内在情感奔涌。影院内时常听到观众抽泣。
揭开战争施暴的心理肌理
影片中非常有力量的段落,首先出现在方励冒险犯难,去日本探访军事史家和当事人后代的场景。问题鲜有地直击要害:为什么明明有足够的救援船,岛屿也近在咫尺,却偏偏没有救援战俘而是封闭舱门让战俘随舰沦亡?
日本军事史家的回答是当防止战俘逃跑和让战俘活下来存在两难选择时,战争情境会选择无条件防止战俘逃跑。1800名战俘,包括英国皇家海军经验丰富的海上战斗力量,这对他们的军事管制形成了威胁。所以按照战争需求,格杀勿论。
而对里斯本丸船长——执行封舱命令的经田茂的香港军事法庭审判记录展现中,经田茂说悲剧始作俑者是船上日军官下令封舱,最终法庭仍以无法证明其受到胁迫而判处其七年监禁。法庭的一道道质问在《里》中极其直接尖锐地再现,说明电影在历史真相的揭露中,并没有止步于简单的道德批判,它其实揭开的也是非正义一方永远无法自证的黑暗抉择。
美军战斗潜艇的后人面对方励采访时说:战争是激进的。你不杀人人就会杀你。这几乎是被世人默认的丛林法则,但当他们听到方励播放的采访录音,听到他们的父亲,执行鱼雷轰击里斯本丸而亲手酿成800盟军战俘葬身大海的鱼雷工程师,在幸存战俘纪念聚会上的痛苦忏悔和泣诉,才真正知道,伤害同类的作恶即便被原谅,日后面对良知的折磨和拷问也将是更严酷和漫长的罪与罚,没人能够从施暴的战场全身而退。
恶影之下,对抗的奇迹
电影不仅展示了里斯本丸上人性施虐的心理肌理,所幸电影也为我们展示了,在巨大的恐惧、暴力和死亡的压榨下,战俘们在危机中的抗争力量。
暴力对抗之外,卡斯伯森上尉组织战俘有序逃亡,并留守在船舱,为濒死的士兵念起苏格兰的经典童书诗集,给战死他乡的漂泊灵魂一些心灵的告慰。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段讲述是士兵们在战争初期就按惯例接收到了氰化钾胶囊,以备在成为战俘时自我解脱。但自杀是懦弱的,汉密尔顿上尉第一时间就扔掉氰化钾,他要为自己勇敢战斗到最后一刻。可当他奋力挤出底舱,又从即将倾覆的轮船跃入大海,却遭受了日军穷追猛打的射杀时,他知道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不再向岸边游去,而是自杀式向公海游去。此刻的不求生而求死,是他决定死也不要死在同类残杀的枪炮之下,如果一定要面对死亡,就由自己选择赴死的方式,这是生者留给自己的最后掌控命运的机会。
电影中还非常罕见地展示了历史中的一段记述,幸存者回忆他们在海上漂浮时看到那些失踪者最后的身影时刻,这幕仪式化的场景非常震撼,一个个声音交错,一幕幕场景迭现,一张张年轻的脸在波涛中隐去,这是生者对死者的纪念,是家人对他们所爱的最后告别,是人类对同胞郑重的悲悯。
电影的情感节奏也极其细腻准确。在用三维动画和人物口述来高度还原物理压迫的视听死亡体验面前,观众和所有片中人物一样,屏住呼吸,制止言语,数次搏斗都被绞杀生的希望,有家无法再回的绝望和窒息变得切近,所有镜头,都如刀劈斧凿留在心里,来不及疼,就被更大的原力覆盖。而这个原力,就是善的力量。
至暗时刻,救援的光,突然亮了。
在今天,浙江舟山海域一带有个著名的陈财伯的铜像。在风暴黑夜,上山头点火为渔船指路,使无数人逃生;有人落水,要救上来。这是沿岸渔民的朴素信仰。
所以,80年前,200多个渔民在海上发现随轮船倾覆漂浮而来的士兵们正被日军枪炮追击,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援助之手。200多个自己比谁都苦的中国清贫渔民,没有战队、没有誓师也不呐喊,就沉默奔向海上战场,冒着枪弹射击去抢落水战俘,捞起一个走一个,藏起一个是一个。
意味深长的是,这种救人的义举在事后,没人要求报恩,没人呼告补偿,甚至在电影中,我们看到连子女后人都少有能讲述历史细节,因为救援渔民没觉得是值得记住的记忆向后人咀嚼,反倒觉得该忘就忘。
当日军搜查出300多名战俘后,渔民全力以赴掩藏了三名英国上等军官,并派15名精干渔民一路掩护通过数个封锁区到达英国使馆。历史往往就是这样的玄妙,恰好因为这被中国渔民保护逃出的三位英国战俘,里斯本丸上日军屠杀战俘的真相才最终在世人面前被揭露出来。
人在做,天在看,至此,多米诺骨牌一样连环触发的事件爆点,终于迎来终局,命运的转轮,开始按正道启动。
历史拉远了看很容易抽象,只是时间事件和数字;再近了些则容易沮丧,一幕幕大戏永无新意,天老爷颠覆众生如细土翻砂。可再拉到足够近,足够的细节在追忆里鲜活,人类间的情感薄如蝉翼却力拔千钧,会看到奇迹莹莹点点地出现,恶本能释放,就必定有善本能出手;有赶尽杀绝,更有仁心义胆。
方励在电影访问中反复强调,里斯本丸沉没故事的第一棒是传记《里斯本丸沉没:英国被遗忘的战时悲剧》的作者托尼·班纳姆博士,第二棒是电影人,第三棒该交给观众,其实这也是里斯本丸沉没故事链条的本质。
在命运施暴下,中国渔民重组了星星点点的生命之桴,这不是一个战争历史片,而是一部沉静勇敢的心灵愿景电影。它适逢其时地诞生,不仅隔着历史的长河质问战争的残暴,更是在试图挖掘生命图存之间绝对的善意。
今天的世界,日复一日严苛的震荡,技术的进步有时也难抵人心的黑洞,对世界陷入隔绝感的警惕会让我们再次置身冰冷的海夜,这个时候,一部中国电影温和而坚定地说:要有信心,人性的明亮要由你我传递。
这就如同98岁的战俘幸存者威廉在影片末尾洒脱地挥手:战争是肮脏的勾当,我活到现在,只看未来。
作者:杨蕊
文:杨蕊(为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副教授)编辑:范昕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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