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影入晚秋:寒露 触摸谷子与菊花的心跳

每一个节气,都有代表性的物事来表现其特征。谷子与菊花,两种不同类型的植物,食用者喜其淳,观赏者叹其节,“圣贤庸行,大人小心”,都在“寒露”中让性情毕现。

每一个节气,都有代表性的物事来表现其特征。谷子与菊花,两种不同类型的植物,食用者喜其淳,观赏者叹其节,“圣贤庸行,大人小心”,都在“寒露”中让性情毕现。

史书记载:“斗指寒甲为寒露,斯时露寒而冷,将欲凝结,故名寒露。”“寒露过三朝,过水要寻桥。”“吃了寒露饭,少见单衣汉。”“气冷疑秋晚,声微觉夜阑。”都表达出了“露水先白而后寒”的节气征候。谷子和菊花,从天地间截取了金黄的光芒,在雾日变多的秋天,朦胧出的大地华章,足以感染整个秋天。而那种精神调性,却让人们在一睹芳容之后,充满了礼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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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子,又称粟。为禾本科狗尾草属一年生草本植物。“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历经春、夏、秋三季,从出苗、分蘖、拔节、抽穗、开花、结籽,每一个过程都按自身的习性进行。谷子开花需10—15天。每天傍晚到次日上午开花,以半夜至午前开花数最多。往往的结果是,人们对于能提供食材的植物,注重的是它的果实的丰硕,而忽略的,则是它们开花时的瞬间或绚烂。

麦子要撒,谷子要播。谷粒小,种谷子要用专用的工具。乡下称摆耧,又称摆犁。将谷子倒入摆耧仓,一抽开插板,谷子便随掌犁者的节奏,在咣、咣声中,摆犁在左右摆动,谷子在这种节拍中,从摆耧仓滑入犁沟,将梦想埋入了春天的土地。摆耧者是表演家。从扶摆耧者身姿、手式、脚步和拉犁者与牲口的配合度,都需要高度的自觉。谷子出得是否均匀,完全在于掌犁者的掌控度。对犁铧入地的深浅,掌犁者更是用心,谷子粒小、芽弱,顶土能力差,稍有差池,便会影响谷子的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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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小时候,对谷子的感情是复杂的。生活条件差,谷子、洋芋,在日常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早晨,一顿洋芋米拌面;下午,一顿米拌面洋芋。下米时的那种忐忑,令家庭主妇把碗摇了又摇。观望着碗底,主妇常常叹口气,把碗底的米倒入米箱中。锅里的米粒等不到这几个兄弟,就沉入了水底。半锅洋芋几粒米,在一个特殊的年代,承载的内容太多,不管清、稠,能填饱肚子是第一需要。

旧年的谷子已见底,等待新谷子下来,要在寒露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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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霜杀后的谷子碾成小米才香。割谷比割麦费劲、费时。谷秆硬,镰刀不快,会在谷秆上打滑。割谷者上地时,都会带一块磨石。天麻麻亮,队长的吆喝声一起,割谷者披了雾、霜,打着软腿,来到地头后,镰一挥,精神就来了。在朦胧中,只听镰响,不见人影。太阳挤出了云层,金色的光泽照在金黄的谷穗上,疲惫的人们直起腰,望望已钝了的镰刀刃,抹一把清冷的汗珠,从地头拿来挑杆,一头戳一个谷子捆,趔趄着挑着谷子前行。到打谷场上,把谷捆轻放,赶到家中,喝一碗洋芋米拌面。还未喘过气来,队长的吆喝声又起,只得挪了脚步,再赶到地头。

节气夺粮,是常识,也是现实。

打下的谷子先敬狗。这是一项古老的民俗。分到谷子后,家家户户都要排队碾米。新米做成窝头,唤来狗,将窝头丢给狗。狗却望着桌上的那点荤腥。主人挑出一块肉,在狗前晃晃,塞进自己嘴中。狗呜咽一声,叼了窝头,走到一边,望着晴朗的天,将窝头吞食了。

谷秆硬,发生在谷地里的故事不多。多年前,我曾看过一篇小说,情节是谷地里的男欢女爱,结尾却十分扎心。

那句话是:“我虽然出生在谷子地里,但我不会叫谷子一声爸爸。”

偌大的谷地里,能结籽的是谷子,仅抽穗的叫狗尾巴草。打下谷子先敬狗,敬的是一个民间传说,更重要的,敬的是能碾出小米的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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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子又称食物中的黄金,简称粟金。“粟,禄也。”作为古代官员的赏赐之物,谷子还与官员的俸禄有关。“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东坡先生的这一叹,穿越千年。谷子的渺小,其实是人生的渺小。至于那“不食周粟”,在首阳山采薇的伯夷、叔齐,气节是气节了,但过了节气,也就过了气。

开胃补虚。在北方,女子在坐月子时,伺候的人,会天天熬米汤,叫刷肠子。刷肠子,清得是肠、胃中的污秽。米汤喝的多了,也头大。“月婆子放屁,不带臭”。营养不足,影响奶水。小米的功用再好,也经不得天天如此。

“不管露寒,但求人间安暖。”寒露霜降,日落就暗。日月好了,晚饭喝一碗小米稀粥,加点南瓜,人们的幸福,穿行在大街小巷。“露风谷子和风麦”,肚子舒畅了,人间的安暖也就实实在在了。和颜悦色,更是人间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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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惊秋晚,朝看菊花黄。”

菊花起源于中国,为中国十大传统名花,是寒露时节最具代表性的花卉。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曹雪芹先生的《咏菊》,是菊花的自画像。“满纸自怜照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又把菊花的满腹心思展现了出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花中隐士、花中四君子、延寿客等等。一部菊花史,就是一部赞美史。赞美的根本所在,就是:品行高洁。

据资料记载,菊花有上千个品种。一荟萃,其壮观景象,使人眼花缭乱。合蝉、红二色,绿芙蓉、墨菊,名品繁繁多多。色调有单色和复色:黄、白、紫、红、粉、绿、墨、雪青,二乔、鸳鸯荷、金背大红、梅花鹿等等。瓣分平瓣、阔瓣、中瓣、狭瓣,以平瓣居多。以形状,又分球菊、线菊。依色调,人们又给菊花平添了若干意象。如黄菊为爱,白菊为哀,暗红菊为娇媚等等类类。

只要是菊花,就有精神指代。那种“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的景致,其实就是爱菊者的自怜。仅仅观赏菊花,那是一般境界。一旦上升,或冲天香阵,或南山思古,或寒秋独立,就与个人的精神趋向相契合了。这时的菊花,就成为人格意义的再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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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咏菊者多,种菊者少。

种菊需常识,育菊需见识。因为菊花,秋天变得高尚而气节满满,哪怕再多的诱惑,都会使人们暂且忘却对整个花界中诸花的恋念。每个诗人,在菊花面前,都会有表达的欲望,似乎不写菊花,便会亏欠整个秋天。

王元忠先生说:“草木只是从容领受并努力去生存,它们因此成为人类颓废和感伤的疗治。我们因此要向它们学习。”

菊花,是花卉中的医生。

我幼年时,难得见到菊花。那时,我们的兴趣点在如何吃饱肚子,凡是不能供人吃喝的东西,我们都会漠视。

偏偏父亲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张宣传画。那是张线菊画。画上的菊花,一旦天放亮,首先就醒来。它没有公鸡打鸣时的嘹亮,但那种色彩,似乎比鸡鸣更令我心动。我常常想把它揪下来塞入嘴中。它太热烈奔放,绽开满头的线瓣,一扯下来,就会拉疼整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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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80年代的凉州街巷,平房多,小巷子亦保持着古貌,四大街八小巷三十六个蹑蹑巷的风光亦存。一到寒露时节,卖菊花的便在大街上亮相。装菊花的是长排的架子车,引人的有凤冠、九头鸟等品种。卖菊花的毕竟不多,一出摊,就会吸引爱者的目光。每至放学路上,我会在卖菊花的车摊前驻足,看着这些曾在我幼年时挂在墙上的画像中的花卉。对于品种,我并不知晓多少,脑海中冒出的几句关于菊花的诗词和拄杖赏菊的高士形象往往一晃而过。眼前的菊花们是不会在乎一个正把理想放大的少年的。中考、高考不考菊花,即便与菊花有关,题分也不大。那时,凉州城还未贯通暖气,取暖用的仍是火炉。一至冬天,有火炉的房屋中便会拥挤,新鲜了一阵的菊花逐渐枯萎,从桌上被移到了地下,又被端到门外。风来了,雪来了,菊花的枝把梦一斜,也落入了雪中。一个冬天,它孤独在院中。快过年了,主人在卫生大扫除时,用脚一踢,菊花盆底早已冻贴在地上,嘭地一响。加力一踩,盆烂了。主人把盆丢进垃圾车,菊花便在年炮声中,不知到哪里去了。

有条件养菊花,是因翻修了乡下老院。那时母亲身体还硬朗,看我一气从车上搬下20余盆菊花,一问价格,撇撇嘴,我知道母亲把骂我的话咽了下去。菊花在院中是过不了冬天的,它怕霜不怕雪。一霜下来,菊花便会枯萎。生火炉的屋中无法容其身,便放到向阳的屋中。隔周回来,菊花仍精神。一隔月,菊花便冻硬在盆中,只好剪掉主枝叠摞起来,放到空屋中。有时去看一看,也听不到它们的片言只语,便由了它们安静。偶尔从手机中翻出怒放的菊花照片,兀自叹一声,再想想靖节先生陶渊明,遂罢了冬天的田园、隐逸之梦,回到现实,等待下一个秋天。

清明一到,盆中的菊花冒出了绿色。将盆中的土倒出,拣出菊花,分株后重新栽回盆中。新栽的菊花需掐头,不然它们会疯长。春风里,菊花孕育的新梦左右摇晃,夏雨中,它们仍会继续延伸。看我在浇水,隔院的堂叔便笑:花好看,比务息庄稼费时多了,又不中吃。递一支烟给他,他掐了一片叶子,闻闻,说还有香味呢,比蒿子的要清香。这话从他口中一出,我怔了一下。他走了,菊花们精神在院中,它们不管人的喜好,只管在自己的方寸之地拉长着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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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走的那个秋天,菊花开得有心有肺。来吊唁的人惊异于农历九月十六的那场雪,也惊异于院中的30余盆竞相茂盛的菊花。他们都言天和菊花在为李奶奶送行。母亲是爱花的。在生前,她常常督促父亲浇花,一看花耷拉了头,常常会斥训父亲。父亲不搭言,提了桶子浇花。有次回家,我刚到门口,听母亲说,花精神了,老大才高兴。我们弟兄俩人,母亲口中的老大,自然指我。

时年,是农历壬辰龙年。

次年的菊花在盆中,显然有了情绪,长得不清不楚。换盆时所用的土和所加的肥都是精心搭配的,也未缺浇水。有友人来,看到朵头不大、长相不佳的菊花,说李奶奶走了,花也缺魂了。我泪不能禁,只望着菊花。花亦有记忆和爱憎,有时也不世俗,诗人与农夫,它们也知道人的好。写诗赞美它们,它们高兴。为它们浇浇水、说说话,它们也会感恩。

隔年清明,我把盆中的菊花移栽到了地中。许是摆脱了盆中的束缚,它们不加节制地长起来。到寒露回移时,有的竟长至2米,盆中插上竹竿,才能让它们直起腰身。花头硕大,似乎要撑胀院子,它们才罢休,惹得来观赏的友人啧啧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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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东西一疯狂,命运就会逆转。又至清明,从盆中倒出的土中,拣出的菊花苗明显减少,有的根枯,有的枝烂,挑了好的移栽到地中,还是疯长,并相互撞色,白菊花过一阶段,便染了胭脂色。

到寒露时节,满大街去寻找卖菊花的,不见任何踪影。问知情者,说平房没了,没地方培育。育菊花的那几个老人,早已归西。本土菊花品种,不仅稀缺,估计绝迹了。到花卉棚中,问卖花者,说买菊花者少,南方品种过来,过冬难,进得也就不多了。

穿行于街头、公园,多球菊,少线菊,都肥肥圆圆,千花一形。物种没有了差异性,美感就减弱不少。数数快要回移的菊花,仅剩10余株。养花有种现象,养来养去就只剩下花盆了。非用力不够,施肥不精,浇水不勤。花有花性,若不更新换代,难免浮躁乱长。一浮躁乱长,花便膨胀。一膨胀,离开花盆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文\李学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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