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思琪
“拿着旧地图找不到新大陆,创作者们该跟上观众的审美。”央视网文娱这句“定论”,随着近35万人在豆瓣打出3.2分的“盖棺”,从开播起就争议不断的剧集《我的人间烟火》(以下简称《烟火》)终于匆匆收官。
然而《烟火》所引爆的话题远未止息,“这部剧是人们日益增长的影视文化需求,同落后的影视文化作品之间的矛盾的典范。”这句话被观众无限复读,“旧地图和落后的影视文化”指的到底是什么?“新大陆与人们新近的影视文化需求”又到底为何?
爱比天大与怒其不争
《烟火》的女主角许沁被诟病最多的即是“恋爱脑”人设,并由此延伸出了“娇妻”“白眼狼”等标签。
如果说此前“恋爱脑”还是一个语义暧昧含混的人设——爱情至上,唯情主义的痴情种,其贬义色彩松动的时刻源于对付出型爱情的肯定:“为了爱沉沦、痛苦、牺牲都是爱的代价,但你得到了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但经此一役,在事实层面,“恋爱脑”无疑在大众处彻底严丝合缝地被扣进负面标签了,进而被归类为过时的“人设”。
为此,网友罗列的许沁N宗罪:因为男主的一碗白粥,感动得说有了家的感觉,甚至要和家人决裂。被男主要么咬牙切齿,要么爹味说教的贬低:“吃饭别说话”“你这年纪不适合装可爱”“情商低”所PUA。一言以蔽之,女主用无限崇拜、无比仰视的爱慕爱了一个不值得爱的对象,不惜与有恩于自己的养父母家决裂。
一边是爱比天大,一边是怒其不争。观众的怒气值与女主角的爱浓度成反比——她越爱,观众越气。
但是先等一下,观众果真无差别地厌恶“恋爱脑”吗?
今年的爆剧《黑暗荣耀》中男主角周汝正被观众高赞的“上大分”行为,正是彻头彻尾的“恋爱脑”表现:他以女主角文东恩为自己的命运,甘愿放下自己的声誉,付出沉重的代价,赔上自己的人生——他会买下那个废弃的殡仪馆,他会用他黄莺般的歌喉为她唱歌。她是他100%的命运,他是她1%的填充剂;他是她跳剑舞的爱人。他懂她,爱她,想成为她。
100%对1%,周汝正的忠诚正是“恋爱脑”的一种面向。
国产剧中,《何以笙箫默》的男主角何以琛作为经典人设仍被粉丝念念不忘,因苦等7年的“恋爱脑天花板”而成为很多人心里的白月光。何以琛的执著也是“恋爱脑”的一种面向。
差劲男主与女频言情
那么,观众厌恶的其实是女性角色的“恋爱脑”?男主角则可以有“恋爱脑”豁免权?甚至深情可以成为男性角色“最好的医美”?
问题的根源其实并不在于男女主角的分野。之所以看起来“恋爱脑”资格似乎在按性别分配,观众爱看男主为爱要死要活而讨厌女主“恋爱脑”,这里有一个被讨论所忽略的、默认的类型前提——这是女频言情。
在言情的故事里,男女主是命运共同体。他们组成的CP是建构故事的最小单位,没有一个角色是被独立审判的。所有射向许沁“恋爱脑”的箭,指向的其实都是男主角宋焰的“烂”。
宋焰的人设是,学生时期的小混混底色,转型为特殊职业后又表现出业务能力欠奉,一如网友的吐槽,“男女主的‘强’,只存在于配角的嘴里,看不到实际表现。反正两人一同框,就开始四目相对无语凝噎公主抱扶墙杀了。”人格魅力在剧情设计和演员表演两个层面均被重创:情绪不稳定,拒绝有效沟通,爱用道德绑架,“眼睛里没有对方,只有对方眼睛里的自己”。一个立体的“差劲”男主被多面地塑造出来。
当下女性意识敏感警觉的一代人,已将审判标准上移,曾经的糖衣已经过期失效了。女性的主体意识不断增强,霸总的“我爱你,我要给你不顾你死活的爱”式油腻、自恋、自以为是,观众不再买账。谦逊、克制、尊重,才是这个时代选中的魅力点——我爱你,但首先我可以爱你吗?
女频言情类型的“许诺”即是男女主注定在一起。当他们在一起的结局已定,观众看的就是如何编排补齐这个过程。当杨洋出演的宋焰将他的“高光”理解为被删掉的滑板戏;当整个制作组都未察觉出《烟火》“爹味儿”地安排了差劲男主,并用一个“摄像头女主”爱得死心塌地、毫无尊严去为他不存在的魅力镶边;当《烟火》用男频剧思维去改编一个脱胎于女频并面向女频的言情故事,用普通人的壳子套的仍是“霸总”芯,结果只能是,许沁每赞一句“你也太宠我了”,观众只觉得可笑。
“恋爱脑”的前世与今生
与其说观众觉得“恋爱脑”人设过时,不如说观众所厌恶的是“极端恋爱脑”。
“极端恋爱脑”以许沁和王宝钏为代表:在许沁的白粥出现前,王宝钏挖野菜是网友选出来的“恋爱脑”排名首位。再早之前,是以“你失去的只是一条腿,而紫菱失去的是她的爱情”为宣言的琼瑶剧代表。
“恋爱脑”语义、语境的变化,勾连的是人们对爱情看法的变化。
“极端”无疑是“恋爱脑”的前世。这些在今天看来十分可笑的“恋爱脑”,在其被生产的时代语境中也有过“当时当下”的逻辑。
琼瑶的爱情神话生效的时代,是将逃“父”追“夫”视为解放的表达的时代。彼时,爱情被赋予了超越性的想象,象征着冲破束缚、追求自由、人性解放,爱被叙述为一种崇高的神话。娜拉式“出走”与“爱”一体两面,共同完成的是冲出“父”门的仪式。经由爱,我们最终成为自由而完整的人。
但在当下一个很有趣的例子是,在《爱情公寓》完结十余年的今天,其中出走的富家千金婉瑜,在剧中最终拒绝安顿下来和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选择。这在当时颇受争议,在十多年后被观众理解了。
“质疑婉瑜,理解婉瑜,成为婉瑜”。
这个过程正是爱情的意义不断降维的过程。婉瑜为我们揭开了爱与亲密关系的新一页:爱他人先爱自己。爱情不是归宿,而是人生里的一个选项,且不是必选项。
当爱不再具有曾经被赋予的象征自由、反抗和超越性的意涵,尤其是现代偶像题材,观众的代入感首先会关联到自己即现实,讲求实际、讲求安全感为第一要义,再为爱情要死要活,沉溺爱情的“恋爱脑”无疑会被批评,被认为不够清醒、不够拎得清。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古偶这个赛道越来越承担起讲爱情神话的功能,也是今天所谓的“恋爱脑”多发地。尽管常常被批判为格局不大、格调不高,但只有在一个架空的社会里、一个安全距离下、一个无害的视角中,主角才有合法性去为符号、为概念、为抽象的爱与情去献祭自己——虽死不悔,死死生生,用生命为代价单位去衡量真心几重。
新大陆与新脚本
在新大陆上,沉溺爱情是可耻的,“恋爱脑”是有毒的。对于女性而言新的规训是:独立女性应该足够理智,不依赖他人,“搞钱搞事业”,做一个优秀的经济理性人。
现实是进退两难。选择浪漫爱,或消费浪漫爱的文娱作品,可能会被认为是掉入玫瑰色的陷阱,对性别等级和男权陷阱不够警醒——你怎么能“恋爱脑”,这简直是女性的背叛!选择撕碎爱情小说,成为经济理性人,计算得失、衡量利益、将他人乃至亲密关系资源化工具化,则可能会被认为是另一种保守主义——你怎么能这么迂腐,什么年代还讲门当户对!
当旧的枷锁被卸下,新旧脚本的转换中,人们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一个世纪前的问题是,娜拉走后会怎样?现在问题的本质仍旧是同一个,只不过脚本的语境发生了变化:
正如前文所述,彼时父权是束缚自由的象征,家庭是要被打破的牢笼。在这种时代背景下,琼瑶剧、《烟火》式的穷小子与富家女故事是可被理解的。但问题是,许沁为了爱情与家人决裂的爱情观,这种以自由恋爱去对抗门当户对的先锋性宣言正在失效。
观众批评许沁的“白眼狼”正在于此,这一层才是大众怒其“恋爱脑”的深层根源。“多年的锦衣玉食,比不上男主的一碗粥。”
因为,在当下正常情况下,家庭不再象征着压迫,尤其是这批年轻观众,作为独生女一代,她们作为家族继承人事实上一视同仁地被培养,她们不是家中仰人鼻息、所以义无反顾全情投入亲密关系的白流苏们。当她们代入《烟火》的故事,视角上自然无法感同身受许沁所谓的抵抗“父母之命”的迫切性。当然,现在仍有对“为你好”式的家长逻辑的反抗问题(比如《狗十三》),但这是在青春期议题下的亲子权力关系层面,而非在爱情观议题的层面上。
《烟火》剧中许沁事实上得到了家庭给予的良好教育、丰厚的物质条件,甚至是工作机会,但她感受到的被剥夺:不让只吃一个菜、不让玩的玩偶,更像是青春期孩子的叛逆和恃宠撒娇。养母不喜欢她学医,但也妥协送她出国留学回来做医生。尤其,许沁与孟家的关系还叠了一层收养之恩。这种非血缘缔结的亲密关系里,叠上去的恩义又消解着许沁为爱出走的合法性,让许沁显得立场暧昧、又当又立。
此时,当她出走的对象并没有展示出让人信服的“爱和值得爱”,而是一段不平等的亲密关系,那观众自然会觉得许沁逃离的不是束缚,奔向的也不是救赎,而是肉眼可见的堕落。
旧的现实已经被击碎,仍在旧地图中的《烟火》也受到了堪称系统性的批评。匆匆播出完结不是终点,重要的是下一步《烟火》式创作团队们、拥有资源和话语权的影视内容供给方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我们仍鼓励留给孤勇痴情的言情一丝想象的可能,爱情仍然可以在微观的层面上,超越人生的有限性、超越日常的庸常性、超越人性——重要的是尊重创作逻辑,给在“恋爱脑”和“经济理性人”中折返的人们打开更多思考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