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NN年3月。一种来历不明的病原体强烈袭击燕市,初步命名为花冠病毒。主要症状是发烧、咳嗽、血痰、腹泻,全身各系统崩溃。罹患人数达数千,死亡病例累计已数百。”
“医院里报病危的重症感染者俯拾皆是,死亡势不可当。给普通民众心理造成极大冲击,恐慌悲观情绪蔓延。”
“瘟疫骤起,如果你一直待在家里,会感觉到并没那么危险。家还是原来的家,小环境仍保持稳定。走在大街上,会深刻感到瘟疫剿灭了人们所有的娱乐,取消了工作的快感。”
……
2020年元月,新冠肺炎袭击武汉,一切都来得那么措手不及。
今年2月初,面对确诊人数的不断飙升,有网友评论,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作家毕淑敏在2012年出版的小说《花冠病毒》中描述的是那么的相似,“突发瘟疫、城市封锁、民众出逃、抢购成风……这本小说像是一则‘预言’。”
在小说的序言中,毕淑敏说,“这本书里,渗透我人生的结晶……包含我对以往和将来世界的回眸与眺望。包含着我对宇宙的好奇和幻念。”
2003年,“非典”暴发。
作家毕淑敏因为当过医生当过兵,被中国作协选中参加特别采访组,开赴“非典”第一线。
她走访抗击“非典”的一线医生护士,包括外交部、国家气象局以及从“非典”中恢复过来的病人,结合自己的经历,酝酿沉淀了八年,于2012年写出《花冠病毒》。
“这些天,问候的朋友很多,大家都同时问到一个问题,‘八年前是如何预见的?’”
日前,深居北京的著名作家毕淑敏接受了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副刊记者专访,她说:“我希望它永远只是预见,而非重现。”
毕淑敏说,如果产生灾难的土壤依然存在,人类和病毒必有一战,且很可能一战再战。
“我坚信这次瘟疫一定会过去,我们一定能胜利。不过,要痛定思痛,要亡羊补牢。我们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惨重了。”
毕淑敏近照
01
听到“人传人”的消息
我痛不欲生:魔盒打开了
草地:此次疫情发生后,您写道,“清楚记得,当听到钟南山院士说新冠肺炎‘人传人’的信息时,顿觉五雷轰顶,肝胆俱颤……”那一刻,您在做什么?这一消息从何处传来?当时您的第一反应、最大的担心是什么?
毕淑敏:我是从新闻里听到钟南山院士这个说法的。武汉有不明原因肺炎出现后,我一直特别关心“人传人”这个问题。“非典”中的经验,这是病毒得以收割更多性命的必杀技。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痛不欲生地想到:魔盒打开了。
草地:得知疫情至今的几十天,您是如何度过的?做了哪些与新冠肺炎疫情有关的事?
毕淑敏:记得我连春晚都没看完就睡下了。完整的安稳睡眠,对身体免疫力很重要。大年初一吃的是速冻饺子。买菜需外出,尽量减免。
基本生活便成了:
一,听新闻。了解整个疫情形势的变化,明白此时应该做什么。
二,配合社区的各项安排,遵纪守法。
三,与家人和朋友们保持密切联系,互相鼓励。
四,维持基本生活规律。因已是新冠肺炎高危人群,年龄大有基础病。不给社会添负担,不给子女惹麻烦。
五,做口罩。从网上买了熔喷无纺布的边角料,自力更生做口罩,以解家中无口罩可用的困难。
六,继续写长篇小说。
七,读书。
草地:经历过17年前的“非典”,您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毕淑敏:经历了“非典”之后八年,我写了长篇小说《花冠病毒》。这是我迄今为止的最后一部小说。
写完之后,就漫游世界去了。我从“非典”中,感受到人类如此脆弱和世界如此密切相连。我想,我已经老了,再不抓紧时间去看看这个世界,有可能来不及了。
从那时到现在,我大约走过了几十个国家,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和启示。我写了一些游记,比如“非洲三万里”“美洲小宇宙”“破冰北极点”“南极之南”“巴尔干的铜钥匙”等等,期望和更多的朋友分享这些见闻与体会。
草地:有作家谈到,“相隔17年,在灾难面前,人类表现出了相似性——动员力、应对力、治理力、救助力、合作力、创造力、健忘……2003年时我们付出的惨痛代价,17年后卷土重来。我们都不想等到下一个、两个、三个17年时,人类就这样永远重蹈覆辙下去……”或许,这也是您时隔8年完成堪称“预言”的科幻小说《花冠病毒》时,其中一个初衷或心愿?
毕淑敏:您说的很对。当初,我正是怀着这样的思虑和惊惧,开始了《花冠病毒》的写作。
它在我的所有小说中,原本是反应最平淡的一本。
我一共写了5 部长篇小说,首部《红处方》多次加印,并拍成了电视连续剧。《血玲珑》也是这样。《拯救乳房》(这个书名不是我起的),引起了轩然大波。《女心理师》加印了很多次,也正在拍摄电视剧……只有《花冠病毒》,出版后,悄无声息,再无加印。
我对这个反应有心理准备。国人多健忘,心存侥幸,以为灾难远去,不屑回首。
我曾设想:或许我死后多少年,瘟疫再次大流行。也许有人会从尘封的角落找到这本书,发现有人多年前曾竭力发出过警示。那时,我早已逝去。只能身处天堂,为人类垂泪。我没想到的是——这么快!仅仅过了17年,瘟疫又一次卷地而来。
这一次,涉及面更广,死亡人数更多。
2003年,作家毕淑敏参加非典采访团在中国作协出发时拍摄的图片。
02
受命亲临“非典”一线采访
写《花冠病毒》希望竭力防范悲剧重演
草地:您经历过2003年的“非典”,并受命亲临救治一线实地采访。可否谈谈那段封闭隔离经历的感受,以及在采访过程中最触动您的事情?
毕淑敏:触动我的事儿很多,记忆最深刻的是——一线的医生护士会告诉我,他们能看出来哪床的病人死亡可能性会比较高。我起初以为判断基于医学角度,比如谁更病重、年龄更大或者有基础病。但他们对我说,就算这些客观因素大致相同,但病人自身的心理状态,会导致生命的不同归宿。
简言之,能战胜病魔、活下来的概率更大的,是那些对生命抱有积极看法、努力接受医疗、求生本能强烈、绝不轻易言败的病患。
包括这一次和新冠肺炎的斗争,你在电视里也可看到,很多康复者都在说:信心非常重要,心态一定要好。
好心态从哪里来?
假若你得了重病,孤独地躺在病床上,平日积攒下来的心理能量,就会成为你极为重要的生命支撑点。你若一贯消极,到了病入膏肓时再虚弱地给自己打气,很可能见效甚微。
所以,我们平时就一定要注重自己的心理健康建设,磨炼出在困难时刻镇定、勇敢、合作、不气馁、不轻言放弃的顽强斗志。这在和瘟疫做斗争的紧要时刻,非常重要。
我采访过很多医生护士,如果在私下场合见到他们,我认不出他们。我没有看到过他们完整的脸,但我记得他们的声音,记得他们在危难时刻的挺身而出。
草地:《花冠病毒》一书是您在经历2003年“非典”一线采访后,时隔8年才动笔的作品,我们想知道,您当时的所思所想,以及创作过程中的心路历程……为何迟迟动笔,这期间您做了哪些思考,创作想法发生过怎样的改变?
毕淑敏:在面对雅典人即将处死自己时,苏格拉底向所有人宣告,“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一过。”
审视是个动词。意思是——仔细地看,反复分析。
我想借用一下。未经审视的疫情资料,也是不值得写的。这是我在深入一线,采访了“非典”方方面面,积攒了大量第一手资料之后,对自己说的话。
审视之所以重要,在于提供思考路径和方式。它要求人们自己对自己提问,以找到那些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觉得理所当然的现象背后,是否存在罪恶的邪祟与愚蠢的蒙昧。
我需要时间,需要思考,甚至需要梦境的参与。那个时段,我读了大量的书,做了很久的功课。在梦中,我无数次梦到过病毒,它们邪恶而艳丽,摇曳多姿。
“非典”后,我在理智层面上,判定瘟疫并没有离我们远去。如果说“非典”的发生和离去,有些人乐观地以为这只是偶然和意外,我觉得就大错特错了。
通过对非典全过程的回忆和思考,加上大量阅读人类进化史和病毒学等资料,让我心中充满深深的忧虑。我写《花冠病毒》这部小说,将我的思考镶嵌在其中的故事里,希望能传达给更多人以生物危机意识,起到警醒作用,竭尽全力防范悲剧重演。
病毒没有知觉,没有头脑。但作为这颗星球上最高等的生灵,人类是有良知和理智的。病毒在变异,人类在进化。人类绝非万能,病毒也不会自动停止对人类的侵袭。对病毒,不要扰动它,不要逼它跑出原有的栖息地,不要将它原来的宿主赶尽杀绝,不要让它突破多少万年以来“井水不犯河水”的生存界限。一旦它变异后冲出江湖,人类在交战初期,完全缺乏抵抗手段。病毒为刀俎人为鱼肉,形势将非常不利于人类,大规模的染病和死亡几乎会成定局。
病毒无法斩尽杀绝。
根据国际病毒分类委员会最新报告,已分类病毒近5000种。这还不包括未被分类的大量新病毒。你除了找到与它和平相处的平衡点,还有什么其他选择?!
草地: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不久,不少学者推荐了您的这本《花冠病毒》,认为这本写于八年前的书有预言性质,我们留意到不少读者也重新翻出来再度阅读,您如何看待这本书的价值?
毕淑敏:国家大危难中,《花冠病毒》被翻出阅读。人们说我是神算,甚至问我是否有特异功能。我除了一腔热血一支笔,无任何异稟。
有读者对我说,请记住,在危险中能让人念念不忘的人和事,通常是有意义的。比如我们会想起人民子弟兵、白衣天使、吹哨人、无数平凡而伟大的志愿者……你的这部小说能被人再次讨论,是值得庆幸的。我说,当年是中国作协派遣我亲赴一线,这只是不辱使命。
在二手书市场,这部八年前的旧作,已经炒到了几百元一本。最近有家出版社正在紧急加印《花冠病毒》,预计很快就能上市。
草地:听说在此次抗疫中,中医药起了不小的作用,您此前在小说中也多次提及中医药与病毒的抗争中发挥的积极作用。在此次疫情中,您如何看待中医药发挥的作用和价值?
毕淑敏:中药曾帮助中国人民走过了无比漫长艰辛的发展史,它的宝贵价值有目共睹。我对中药充满了尊敬和信心,还有期望。
西医认识新的疾病,一上来就从微观着手,比如病毒的基因组序列,忙着研究生产出针对其中某个环节的药物,包括研发疫苗。
中药则以人是一个整体的观念辨证施治,着重调整人的全身抗病能力。这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和应对方法,都值得期待。
草地:《花冠病毒》被誉为中国首部心理能量小说。作为曾经的医生、心理治疗医师,您在小说自序中写道,“在身体和心灵遭遇突变,就像本书中出现的那种极端困厄情况,最终能依靠的必是你的心理能量。”请问疫情当下,普通人除了保持良好心态、敬畏之心外,还能做些什么?
毕淑敏:大疫当前,一定要保持坚定信心和良好情绪,多进行正面积极的思维,让自己的心理能量温暖饱满,它和药物治疗同等重要甚至更加重要,要有永不放弃的信念。
手机里的信息源源不断,真假难辨。很多信息是假的,但被转发重复的次数多了,人们会下意识地选择相信,恐慌由此产生,情绪趋向紧张。应对之法是心态镇定,要有眼光,有甄别意识,不接受来源不明的信息恐吓。如果实在无法识别信息真伪,可坚决封闭它。
每天收听收看新闻广播,静心多读书,我指的是正规出版的纸质书。这种古老的仪式感,会让你的情绪安稳下来,格局变大一些。
说到选书的种类,我倾向选择历史类图书,能让眼光从日常的苟且伸展到历史的辉煌纵深处。其次,人物传记和旅游方面的书,也可酌情一看。你会发现即使是伟人,一生也绝非一帆风顺,一定遭遇过挫败与苦难。看看旅游方面的书和画册,或欣赏电脑上的美丽风光图片,也可增强空间的纵深感,让人成功地转移注意力。至于追剧,我觉得也未尝不可,只是选择上要稍加区分,多取积极阳光的类型。太悲苦诡异的,免。
在西藏阿里军分区当军医时的毕淑敏
03
病毒远远比人类更为古老
战胜病毒最有可能的方向——平衡
草地:比尔·盖茨曾说过,“未来,流行病是比核武器更大的威胁”。您觉得人类在与这个无形敌人的战斗中该怎么做?
毕淑敏:病毒远远比人类更为古老。如果一定非要说谁是地球主人,病毒比我们更有资格。病毒肆虐,它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异?为何从原来的状态夺门而出,疯狂地染指人类?我们如何与大自然的各种生物和平共处在这颗蔚蓝色的星球上?这些都值得我们深深思考。不然的话,灾难骤起时,我们不知道它从何而来。灾难离开时,我们也不清楚它因何而去。我们更不知道的是——下一次它会不会再来?人类生活在极大的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中。
病毒是地球上最后的敌人这个说法,振聋发聩。人类面临的最大风险,不是原子弹(它有可能被控制住而不被引爆),不是饥饿与贫穷(这些可以经过不懈努力加以改善和消除),而是如何与病毒相处(人类现在几乎处于完全被动挨打的局面)。没有一个人能置身事外,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人类是一个命运共同体,你无以逃遁。
战胜病毒最有可能的方向是——平衡。根据现有不完全统计和估算,世界上已分类的植物是31万种,加上动物和真菌,超过了190万种。预计最终统计数字,或将超过1000万种。这么庞大的阵营,人类必须要与它们友好相处。不仅仅是为了让那些物种有繁衍生息的权利,也是为了大自然和人类自身的长治久安。
人类在物种进化的最高宝座之上,所以负有更大的责任。你不能凭借有利地位大肆杀戮,那是人类沙文主义,必将受到大自然的严厉惩罚。
草地:您在《花冠病毒》序言说,“人类与病毒必有一战”,这句话背后更深刻的含义是什么?如何看待人类与病毒的长期共处?
毕淑敏:从艾滋病毒开始,我们遭遇“非典”、尼帕病毒和中东呼吸综合征、冠状病毒等等。这些新出现的传染病,病源基本上都来自野生动物。一些原本与人类有距离的病毒,从原来的宿主身上跑出来,通过某种方式侵袭人体。在适应了人类环境后,变成能够直接在人际间传播的超级杀手。
这次的新冠肺炎病毒,基本上也可以肯定是一种野生动物源性病毒。看到华南海鲜市场大肆售卖野生动物的图片,令人惊愕恐惧。
我在想,除了武汉,中国还有哪些城市曾有过这样的市场?没看到相关的反思和检讨,但我相信一定是有的。也许华南海鲜市场并不是新冠病毒的第一来源地,但它起了重要的二传手的作用,应该无疑问。
人和动物要长期相处,就会要和它们身上的病毒长期相处。这不言而喻。
草地:关于人类与其他物种间的关系,我们应当如何把握?
毕淑敏:人类与野生动物的关系,有其历史演变过程。猎杀野生动物,曾是人类生存下去并获取足够蛋白质的基本保证,“食肉寝皮”即为那个时代的写照。大而凶猛的野生动物,更是对人类安全构成巨大威胁,古人若是逃跑不及,就要拼死搏杀,以求保命。
进入农耕时代后,人类食物来源日益多样化,并把一些野生动物驯化成家禽家畜,丰富了营养的来源。至于防身,除非野生动物不与人类照面,否则还是要奉行格杀勿论策略。比如中国故事中的“武松打虎”“东郭先生和狼”,外国故事中的“农夫和蛇”等,表述和传递的仍是持续的杀戮信息。
现代社会则不同了,一是野生动物在人类捕杀和环境气候变化下,数量大规模减少,很多成了“弱势群体”,对人类已不再构成生存威胁。然而它们身上寄居了亿万年的病毒和细菌,由于宿主生存条件的变化,开始奔逸而出,四处游荡泛滥,大有将人类变成自己终宿主之一的危险趋势。
从“非典”到新冠的17年中,我们的科技有了巨大的进步,人人皆知。不过也有丝毫没改变的部分,那就是人的生命依然脆弱,人性的幽暗依然存在。当然,勇敢和无私忘我的精神,也光辉灿烂。区区17年,没法让人的机体进化出对新病毒有针对性的抵抗力。所以,战斗正未有穷期。
人类和地球上的万物必须和谐相处。不然,被杀戮的不仅仅是它们,最后的屠刀会像古老的土著武器“飞去来”一样,锋利地反弹到人类自己的颈项之上。
我们要痛定思痛,要亡羊补牢。此刻大疫当前,我们要千方百计抗疫,咬紧牙渡过难关,对战胜疫情充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