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巍:我理想中的《马尔特手记》

刚刚面世的上海文艺版《马尔特手记》(唐际明译,以下简称“文艺版”)是我见到的这部伟大小说的第四个完整中译本,它朝向我理想中的《手记》又迈进了一步。

此前出版的三个译本,我所收藏的分别是上海译文出版社《马尔特手记》(“译文经典”系列,2011年,曹元勇译,以下简称“译文版”),四川人民出版社《布里格手记》(2021年,林克译,以下简称“川民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注疏版布里格手记》(2022年,陈早译、注、疏,以下简称“华师大版”)。《手记》多个中译本的出版,不单单关乎译文质量和风格,而且同样重要的,还涉及书籍艺术的方方面面。我这里要评论的,正是“书”本身,也就是作为一件小小艺术品的书籍。语言的转换,是译者的任务,此处暂不评论(以后有机会另撰一文),而其余的工作,无论德文原本,还是中译本或其它语种的译本,对于《手记》都是一样。

上海文艺版《马尔特手记》

四川人民出版社版本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版本

上海译文出版社版本

《手记》由71段长短不一的断章组成,按照一定的顺序排列,但这个顺序,却只是大致如此,并不固定,所以读者既可以按顺序,也可以跳出顺序来阅读,而此时文本便有如一个万花筒,能够拼合出各种不同的丰富涵义。那么,如何从排版上来体现这一特点呢?《手记》的原文只用了空行来表明另一个断章的开始,出版者为读者的便利计,往往会用阿拉伯数字来标注顺序。问题是,数字要醒目到何种程度?除最新的“文艺版”,其它三个译本都用偌大的数字标识每一个断章的开始,“川民版”和“华师大版”甚至让数字标识的每一个断章新起一页,整个的《手记》不再具有连续性,而是一段段被数字分开的篇章(顺便一提,“译文版”还赫然出现了“第一部”和“第二部”的字样,这是原作所没有也不可能有的分割)。相比之下,“文艺版”也保留了节数,却将小小的数字放在页边,尽最大可能地边缘化它的存在,同时又能给读者以需要的指引。此外,尤其重要的是,“文艺版”的每一页都在页脚给出了节号,让读者随意翻开任何一段去阅读,都能知晓自己所处的位置,这一细节上的精致之处,其它三个译本都付诸阙如,值得今后的出版者效仿。

排版的另一个重要选择是字体和黑度。如今出版的纸质书字体之纤弱单薄和黑度之寡淡不足,已广受诟病,大大损害了纸质书的阅读体验。对于像《手记》那样呕心沥血的写作而言,每一个字都应当是珠圆玉润又入“纸”三分的。这方面,“文艺版”也出类拔萃。它选择的字体比其它三个译本都更有想法和说服力,黑度也有所增加,若能再进一步,黑到入“纸”三分的程度,就更完美了。

上海文艺版《马尔特手记》内文

从内文再来看外观。“文艺版”是32开的平装本,接近于口袋本,且用纸和装订精良,一册在手,轻盈舒爽,比之于“译文版”的小精装本、“川民版”的大开平装本、“华师大版”的厚重精装本,都更适合携带阅读。“文艺版”的封面为了与同一系列(“艺文志:心爱的作家”)已出的两种保持一致,采用了护封的形式(这是眼下国内非常流行的做法,但我认为有叠床架屋和妨碍阅读之嫌,不适合平装本),护封的设计也与其它两种雷同,但内封却借用了塞尚的画作,与里尔克的艺术世界颇为契合。另三个译本中的两个,“译文版”和“川民版”都为了迁就各自所属的系列,而无所谓封面设计;“华师大版”的封面,据译者“后记”所云,设计为“用泛黄的、象牙色皮面装订的本子,并虚化里尔克的一页手稿作为背景图案”。用心虽说良苦,可实际效果无法令人称赏,或者说,一册在手,倒是有一种沉重而又陈年的二手书感觉。

上海文艺版内封

华东师范大学版内文

四川人民出版社版本内文

“华师大版”之所以厚重,是因为它的定位有别于其它三种,属于“学术研究类”,除了小说正文,还有“参考”和“解读”,大量的附录和研究史方面的文字(篇幅上远远超过正文),而且每一段正文都被“参考”和“解读”分隔开来。虽然设计师为“兼顾读者的阅读体验”,用绿底白字的方式来突出正文,但效果堪忧。其它三个译本都属于“文学名著类”,有着相似的读者群定位。那么,究竟应该包含多少正文以外的内容,帮助读者理解这部小说呢?除了常见的译者序或后记,“译文版”和“川民版”都包含附录,提供与《手记》相关的里尔克书信或诗歌的译文,“川民版”还收入一篇长篇(已经过删节)的“德文版编后记”。此外,正文之下,这三个译本也都有不少脚注,为读者及时释疑解惑。可是,这些内容真的必要吗?读者若亟需了解某个陌生的人名地名,自己就能方便地去查找;况且,译者应该告诉读者的信息,究竟以多少为度?更重要的是,读者的阅读体验难道不会受到这些额外信息的干扰,被一次次地割裂,而不是被加强?这方面,“文艺版”做到了最大的克制,除了一篇“导读”,正文几乎没有添加任何译注,最大限度地保证了正文的疏朗和明净,让读者沉浸于自己的阅读体验。不过,只有“华师大版”译出的《手记》开篇及结尾的初稿和二稿,我认为对于理解原作很有帮助,“文艺版”若再版,可考虑收入。

以上我之所以从“书”本身评论《手记》,是缘于一个萦绕脑海多年的问题:对一位作者而言,他正在写作的这本书与最后出版的那本书,也就是他理想中的书籍与现实中被制作出来的书籍,形态上会存在多大的距离?这个距离可以非常之大,以至于出版的书与他想象的书几乎背道而驰,让他感到陌生与嫌恶。可他对此莫之奈何,唯有依靠他的出版者,他才能实现或被迫粉碎他的理想之书。

《手记》的主人公马尔特正是这样一位写作者。他在巴黎市中心的五层楼上不停地写作,当他把这些手记写完,按顺序编排成册,他会怎样想象那本理想中的书籍?我猜想,它应当让读者的阅读体验靠近他的写作体验,偶尔甚至还能让读者“移情”进入他的写作体验,像他那样去淬炼印象、回忆童年、讲述故事。因为要真正读懂《手记》,不能停留于被动的接受状态,而要为转捩的时刻做着准备,从被动的阅读反转到马尔特独特的写作体验。

这是千篇一律的电子书无法提供的独特的阅读体验,也是我一直期待那件小小的艺术品——理想中的《手记》——能为我们带来的阅读体验。对一位敬业的出版者来说,目标一定是去无限地接近它,帮助马尔特实现他理想中的《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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