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契约论

写这个东西,是在微博上和@小童看天下 吵纳粹是极左还是极右。这个话题,我在网上已经和人争论五、六次了

这次和小童吵,他提了一个【国家属于财产权】这个说法。并引申说,极右就是认为“国家是人民的共同体”。那我就针对他这两句话说说吧。

《无知是福》

首先,[国家属于财产权]这句话不知所云。小童可能的意思是:

1、国家这个组织形式,属于财产权的范畴;

2、某人、某些人的财产权,以国家的形式体现;

从前后文来看,我大可以猜测小童是第一个意思。因为,当某人的财产权以国家的形式体现的话,那就是国王和他的国王。但是在纳粹、在 “国家是人民的共同体”这样的语境下,“某些人的财产权,以国家的形式体现”,可能是小童的本意。

那我们就以“国家是人民的共同体,而同时,国家是一种财产”为前提,展开以下的讨论。

财产权,指的是某人拥有某物,并可对其进行处置。但是,一个属于全体国民的东西,任何一个独立的个体,都是无法对它进行处置的。就像秦晖说咱们农村的集体土地所有制。这个“集体”是谁?没人说得清楚。正是因为谁是集体说不清楚,所以只能由国家来处置。国家以什么名义来决定将张家庄的10亩玉米地改成工业用地盖厂房呢?以人民的名义。

《立场坚定》

所以你看,当一个人主张“国家是人民的共同体,并将国家定义为一种财产”之后,随之而来的必然结果有两个:

1、“人民”这个概念被抽象,被某些人据为己有,并以“我是人民的儿子”对名义上属于全体人民,实际上处于无主状态的资源进行处置;

2、无主的不仅是土地和矿物,还包括人民本身。

回到纳粹这个话题。如果统治者以人民的名义实施统治,并声称国家是一种财产的话,那么,是“德国拥有人民”呢?还是“人民拥有德国”?

《等待与疯狂》

纳粹说“民族就是一切,离开国家,你什么都不是”。那意思很明确,是国家拥有人民,不是人民拥有国家。是集体高于个人,不是个人高于集体。不光是成年人,即使是小孩子,纳粹也公开声称:“孩子是我们的,从刚出生,到进坟墓”。那么,假如你生活在纳粹国家,你是作为财产被国家拥有。

如果每一个个人都成了财产,那么,国家作为一种财产,它属于谁呢?好比一个猪场,如果我们把猪舍忽略不计的话,它的财产权由每头猪构成。我们因而能得出“猪场的财产权属于所有猪”吗?

在纳粹政体下,每一个个体都已经被国家异化和物化为财产的一种表现形式,怎么个体的集合名词——人民——就成了这份财产的拥有者和处置者了呢?

《笨骑士》

另外,[国家是人民的共同体]这一主张,怎么就成了极右的主张了?我们不用推到国家那么大。人民公社怎么样?按小童自己的说法:“把人民公社视为一种财产,就是把财产权推到了极致,所以人民公社是一种极右的主张”……人民公社也是极右啦?

左右,古今中外有通行的标准一直是:

一、主张集体利益优先的,左派;主张个人权利优先的,右派;

二、主张自上而下秩序的,左派;主张自下而上秩序的,右派

[国家是人民共同体]这个说法,来源于卢梭。卢梭是法国大革命的精神教父。他是极右吗?

看到没有?如果你同意小童的观点——同意国家是一种财产,被人民集体占有和处置的,就是极右——那你也要同意人民公社是极右,卢梭是极右。还有比这个荒唐的结果吗?

《警钟》

我进一步,梳理一下由卢梭发明的“人民主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就不得不从他的《社会契约论》谈起。

社会契约论首先是基于一个假设的前提:有这么个原始社会,处于一种自然的状态,就是庄子描述的赫胥氏的样子:“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

霍布斯说可拉倒吧,原始社会哪有这么美好。吃的根本就不够。还鼓腹而游呢,肯定是为了半拉馒头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有人反对说原始社会地广人稀,随便种点什么就够吃,不会稀缺,不应该发生抢劫。霍布斯的回答是种地太辛苦,身强力壮的一定不肯种地,抢别人的多省事儿呢?那为了避免这种状态,必须得有个说了算的,大家都得听它的,这才能终止所有人杀来杀去的状态,霍布斯管这个说了算的东西,叫利维坦。利维坦这名字来自于《圣经》里的一种怪兽,大概是一种鳄鱼怪吧。

霍布斯认为,只有在利维坦的强制管理下,社会才会有秩序,自然社会才会进化到政治社会。今天,这个鳄鱼怪还有另外一个更被人熟知的名字,叫政府。

《工作了》

洛克认为,我们是上帝的造物。上帝给了我们道德,也给了我们关于正义的观念,不至于一下子就打打杀杀了。卢梭的观点更接近洛克,而不是霍布斯。他也不认为自然社会普遍存在着打打杀杀。但是,卢梭认为自然社会中没有打打杀杀,是因为人们具有移情能力,从而产生了怜悯和同情。反而是进入文明社会之后,有了财富,有了奢侈品,人起了贪心,良心坏了。同情心才被破坏了。正是基于此,卢梭发明“高贵的野蛮人”这个概念。

顺便说一句,达尔文也认为,作为群居动物,人类产生无私的利他行为,动机就是恻隐和同情。

当然,即使存在着自然社会,我们也不是通过真的人手一张契约走进政治社会的。契约只是一个想像,表达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如何达成合意。并在自愿和普遍的原则之下,证成统治的合法性。要说明的是:

契约并不是唯一的想像。罗尔斯的“无知之幕”就带有明显的博弈论的痕迹。所谓无知之幕,是说两个人讨论合同的细节,但不知道自己是甲方还是乙方的身份。类似于罗马士兵分饼——一个切,另一个先挑。

《阳光下的祈祷》

我们接着讨论契约论:霍布斯、洛克和卢梭三个人都同意,自然社会必然滑向政治社会。国家的出现不可避免。三个人的分歧仅在于认为原因不同:霍布斯认为人性本恶,没人管着大家都成歹徒了;洛克认为随着商品经济的发达,尤其是货币的发明,人们开始种更多的粮食,吃不了拿去卖,于是产生马太效应,强者良田万顷,弱者无立锥之地。这导致了土地的稀缺,矛盾激化,上帝也不大管用了;卢梭的意见和洛克差不多,认为不平等是造成自然社会崩溃的最主要原因。

原始的自然社会与现代的政治社会,也就是国家,有什么区别呢?就是国家是有一个权威者,对别人实施统治的。那么,凭啥你就当上了统治者,我就要听你的呢?统治者对我行使权力,正当性基础是什么呢?

霍布斯觉得这是个傻问题,有力者居之嘛!谁能耐大就是谁当。因为一个人垄断所有暴力比所有人都使用暴力好,所以暴力的垄断为暴力本身提供了合法性。

洛克不这么想,他觉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行使统治,只有在同时满足两个原则的时候,才是正当的,一是普遍原则——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二是自愿原则——我同意你统治我,你的统治才是合法的。如此一来,就相当于要求统治者一个人一个人地,与被统治者签一个契约:在双方自愿的前提下,被统治者接受统治者的统治,统治者为被统治者提供保护和公共服务。这,就是社会契约论。

《和平》

洛克和卢梭都是同意社会契约论的。但是契约的内容是什么,两个人就完全不一样了。洛克认为,我让你统治我,初衷就是让你保护我。所以洛克认为,“国家只有在作为个人权利的保护者这一消极身份存在时,统治才具有正当性。”

卢梭的想法不同。他的契约并不是被统治者与统治者之间的甲方乙方,而是人民与人民之间的。我们可以把卢梭的社会想像为一个小区。政府相当于物业公司,实权在业主大会手上。遇到事情就全体业主投票。这是卢梭的设想。

那么问题来了。万一小区里全体业主投票决定“六号楼一单元张三家的沙发坐着真舒服,责令搬到会所来,供大家享用”。这可如何是好呢?英国人的办法是,用更高一级的宪法保护财产权,规定不能以投票为手段,去人家里搬东西。

但是卢梭提出的办法和英国人完全不一样。他觉得要通过教育,让小区业主们懂得什么叫正确的投票。他把投票分为两种,一种叫公意,就是按照你心里认为什么是正确的去投票;另一种叫众意,就是从你一己私利出发去投票。卢梭说,按照众意去投票,你就是欲望的奴隶;只有按照公意去投票,你才算是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休战》

那么现在,小区里100个业主为了小区里种啥灌木,投票去了。而且这100个业主里没有做苗圃生意的,全是出自公心。投票结果是:51个认为小区里应该种小叶黄杨,另外49个认为应该种金叶女贞。那按卢梭的说法,这51个获得自由了,可是那49个算什么呢?卢梭的回答是:“他们被迫获得了自由”。

关于自由这两个字的解释,五花八门。但说破大天去它也是在说,一个人在做出选择的时候是出于自愿的。也就是说,“自由”这两个字的身上可以被加上各种限定,但“自愿”这个属性却不可被剥夺。“被迫的自由”,这是个什么鬼呢?对此,卢梭捣了个浆糊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枷锁是什么呢?就是多数人暴政!“人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这个充满诗意的句子背后有着怎样的邪恶,却鲜为人知。

比“被迫自由”更加严重的问题是,怎么区分公意和众意呢?谁来区分呢?

卢梭提出了两个办法。第一个是设立审查官,发现谁的言论和行为是错误的,就进行公开羞辱;第二个是广泛开展公民教育。这个公民教育,主要是通过推广“公民宗教”来实施的。

《胜者的战利品》

那什么叫公民宗教呢?它和普通宗教又是什么关系呢?卢梭归纳出这么三条:

1、宗教自由,爱信啥信啥。这个,叫私人宗教。但是不许什么都不信。也就是说,无神论是被禁止的;

2、除了私人宗教之外,每个人还都必须信奉公民宗教。就像跳水比赛,私人宗教是自选动作,公民宗教是规定动作;

3、公民宗教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而只是一种社会性的感情。如果有人说一套做一套,对公民宗教阳奉阴违,怎么办呢?卢梭的意见是“杀掉”,因为他犯了“对法律撒谎的罪”。

说公民宗教只是一种社会性的情感,那这个“社会性情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很难说清楚。这就像美国最高法院前大法官波特·斯图尔特给淫秽下定义时的那句名言:“我可能没有办法就什么是‘淫秽’给出一个定义,不过只要我看见它,就能认出它”。

卢梭的所谓“社会性情感”,也是这么个东西。只要看见它,我们就能认出它。比如,以爱国的名义用U型锁砸别人的汽车和脑袋;比如法国大革命,在自由、平等、博爱的名义下,40万颗人头落地了;比如纳粹,为了德意志民族光明的未来,600万犹太人被送进了毒气室。

《艰苦的生活》

历史的剧情发展就是这么诡异。洛克把社会契约理解为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合同,催生出了捍卫个人自由的宪政体制;卢梭把社会契约理解为人民之间如何形成公意,结果却是以人民为名义的极权政治。

古代的暴君作恶时,他心里也知道这是恶行。也就是说,道德的实体被践踏,但是道德观念是完好的,善恶标准还是通行的;到了马基雅维里,他的主张也仅仅是政治与道德无关;但是从卢梭发明了“人民主权”、“公民宗教”和“社会性情感”这些概念之后,善恶不再有通行的标准了。不管是怎样的恶行,只要打着人民的名义,就都被允许了,被原谅了,甚至被赞美了。今天,最普遍、大家最熟悉的“社会性情感”,肯定就是爱国主义了。爱国,成了最普遍的公民宗教。

卢梭追求的是平等。他自己也清楚,如果没有大致的平等,如果允许社会出现阶级和阶层,公意就无法存活。为了追求平等,他就不惜牺牲个人自由。18世纪末的法国,选择了卢梭;同一时期的美国,选择了洛克。从此分道扬镳,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20世纪的俄国革命和德国纳粹,无不从卢梭那里得到启发和滋养。但是,即使是用斯大林和希特勒那样的力度却打压自由,也没有实现社会平等的目标,更没有基于平等的民主。

《西方蒙太奇》

我最后问一遍“精通西方哲学”的小童,主张[国家是人民共同体]的卢梭,是极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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