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届中国(日照)散文季精品集作品选登:
日照苏轼,成就了苏轼
作者:周闻道
作为眉山人,我一直以心胸豁达宽广的乡人苏轼为楷模。但我也一直没有解开一个谜:命运多舛的苏试,如此性格是怎么修炼成的?要知道,在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时候,正是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被贬谪黄州之际;在吟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时,则是苏轼因与王安石等人政见不合,自求“备员偏州”以“脱网罗之患”之时。而且,他的受挫要么是因莫须有的罪名、要么是因直率磊落、不善伪装。
这次到日照,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就是日照苏轼。
这里的“日照”,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名词,不仅仅是那个位于黄海之滨、山东半岛东南侧,与日本、韩国隔海相望的现代都市。它还是一个主谓语词组,一种阳光的出发与指向姿势。既然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说法,那么,为什么就没有近日者光明磊落?当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开始有点儿心虚,是不是有点望文生义,玩弄文字游戏?如果陷入一种文人墨客式的俗气,岂不成了笑柄?可是,当我进一步了解日照的地理人文历史,了解了苏轼在日照所经历的一切之后,我变得笃定而充满底气。
我把目光聚焦于苏轼的日照时光,聚焦于他的到达与离去,聚焦于神宗熙宁七年(1074)至熙宁九年(1076)。我发现,正是在此时,苏轼完成了他人生旅途上重要的跨越之旅,成就了他的立身立命。
是的,苏轼在日照的时光,正是他人生旅途上的重要跨越阶段。他39岁进人日照时,正处于人生“三十而立”的末端。苏轼志存高远,我想,那当是他当立未然的时候;或者说即便已有所建树,他也一定不满足,没有刀枪人库马放南山的思想。而他41岁离开这里的时候,正是不感之年的开始。这单的不感更接近于哲学上的逆命题--人往往就是这样,对世间之事懂得越多,就越畏惧于还有许多不懂;越是明白,就越感到还有许多迷感;涉世越深,越是觉得世事之深。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苏轼于日照,是带着当立未如愿的遗憾而来。带着不惑的笃定,或者说笃定的宽广磊落离开的。不能不感谢日照。是日照,赋予了苏轼的宽广磊落。不只是诗文,更重要的是独立的人格精神。
那天赴日照凌晨四点出发时,天下着蒙蒙的雨。加上天黑,让本来就阴郁少晴的成都平原,更拥有了一种阴郁的压抑。我相信,在这样的天气里待久了,再明亮的心情也会变得潮湿。可当我在飞机上打个小盹儿醒来,舷窗外已是朗日高照,澄澈透明。团团朵朵的云,似莲花,带着仙气,飘浮于空中。机翼下,山水静好,空旷阔远。时而奇山怪石,铁骨争铮,尽显阳刚之气;时而海天一色,苍穹如壳。即便渺小的我,也有哈姆雷特的“果壳之王”的感觉。
在写这个小文时我就在想,也许那山就是苏轼曾经登临吟诵过的九仙山。我甚至怀疑,九仙的传说中除了“八仙过海”中的“八仙”,另外那个仙就是苏轼,因为那是日照人对为民除恶造福之神的想象;那海就是苏轼当年面朝过的黄海,或者就是那天我们流连忘返的海州湾海上碑公园,或海滨长廊。在阳光下的穿行,是如此令人怡然自得。并不是想象,面而是我亲身的体验。阳光艳而不烈,媚而不俗,日照之处,尽是柔软的温暖。虽然我心中并无什么块垒,但当我来到日照,攀缘于苏轼当年攀缘过的山,面朝苏轼当年面朝过的海,听着当年苏轼听所过的传说的时候,心门还是悠地一下被打开了,一种开阔怡然的感觉弥漫于身心。世间皆友好,仿佛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什么过不去的人和事。当想到这些的时候,似乎拥有了对这个世俗的世界全新的看法。
机舱广播说,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了,我才知道已经到日照了,才理解了天台山河上公丈人所题“云自天出天然奇石天下无,日照台前台后胜景台上有”的独妙及自然地理含义;理解了古莒国的太阳崇拜,直至近代,祭日活动仍在莒地流行;理解了这里在古时为什么曾经有那么多带“阳”的地名,诸如城阳、南武阳、开阳、阳都、安阳等(《后汉书·方术列传·赵彦记载“莒有五阳之地”);理解了这里的先民为什么早在5000多年前,就掌握了用日出判断四时的技巧,并将这种原始历法用于发展农业和航海事业;理解了日照两城为什么被称为当时亚洲最大的城市。
我不是环境决定论者,但我相信唯物主义,相信环境可以影响人,改造人,毁掉或者成就人;相信日照于心,心当澄明。比如,当你来到黄海之滨的奇趣海洋世界,内看海洋奇观,外眺辽阔海天,再想不通的事都会豁然开朗,再大的块垒都会消解。又如,攀九仙山以仰奇石,登五莲峰以观沧海,立黄海湾以抚古今,都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浩瀚宽广。当看到海烟舒卷,流云肆意,山岚隐约,再心胸狭窄的人,也不管积怨有多深多久,都会被这种浩瀚宽广所融化。即便不能像苏轼那样“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也可以选择在一个秋日的午后,约上三五挚友,抛开一切杂碎烦恼,把酒临风,凭海观潮,以诗遣性。
于是,我相信,生性豪放的苏轼,在人生的重要转折关头,选择了日照,与其说是一种机缘巧合,不如说是天遂人愿。
当然,在苏轼到来前,朗朗阳光,并没有给日照带来政通人和,安居乐业。恰恰相反,摆在他面前的日照,蝗灾肆虐,盗贼渐炽,饥年频仍,民多弃子,举目之处,惨不忍睹。
苏轼震惊了,难道这就是日照的开明治理?
苏轼的震惊不是没有道理。饱读诗书的他,当然知道日照的治理文明,随便拾起一块历史碎片,都会令人肃然起敬。他想起了这里的史前文明。早在龙山文化时期,国家还没有形成,这里北部的聚落权贵们,不管是出于维护权力的本能,还是为提高民望,总之,已知道为其成员提供精神与实际行动上的保护,或参与他们的欢庆,亲密往来,宴欢同饮。他想起了战国时期齐威王在这里实施的政治经济改革,不仅使封建集权加强,还使经济、文化、军事等的发展达到鼎盛。还有大禹的忧民教水,赴大越、上茅山、大会计、爵有德、封有功:越王勾践为国复兴的卧新尝胆,称臣于吴,寄人篱下,卑身待士、施必及下;梁鸿的坚守初心,拒绝绢绸,亲近布衣”……
苏轼明白,为政之道,最灿烂的阳光,莫过于德政。
苏轼到日照后,并没有因为心怀不满而疏于政事,而是“勤于吏职”“视官事如家事”,“凡百劳心”而“朝衙达午,夕坐过酉”。他询问灾情,鼓励百姓下田灭蝗除卵,还亲自下田灭蝗。苏轼用诗,记录了他所率领和参与的这场治蝗之战取得的积极效果:“县前已窖八千斛”“更看蚕妇过初眠”。苏轼在诗的自注中说:“蚕一眠,则蝗不复生矣。”面对盗贼横行,百姓不堪其苦,苏轼专门向朝廷写了《论河北京东盗贼状》,对盗贼产生的深刻社会根源,做了精辟深刻的分析,认为天灾人祸互为因果;对治理之策提出了积极建议,指出治盗必须治本,并与治事、治吏相结合,挖掉盗贼产生之根,才能真正做到止盗。苏轼还冒着危险冲在治盗第一线,“磨刀入谷追穷寇”。
为了解救弃儿,苏轼带头节衣缩食,盘量劝诱米,得出剩数百石,别储之,专以收养弃儿。他认为,养者与儿,皆有父母之爱,遂不失所,“所活亦数千人”。甚至时过十年的元丰八年(1085),苏轼知登州途经密州时,那些曾被收养的弃儿及其养父母,还都闻讯赶往州衙,叩谢苏轼当年的救命之恩,场景感天动地。
在苏轼的治理之下,日照回归了阳光之治。苏轼在为民中创造朗日,在政通人和中求得欣慰,以德政唤醒日照的阳光,在治理中成就了日照;又以这里的阳光之治,驱除了心中的失落与忧郁,加固了内心的磊落之本。日照,也在昌明中成就了苏轼。
从此,苏轼不再有恨,宽广磊落更加笃定。
日照苏轼,成就了苏轼。他的宽广植根于人格基因,拔节于日照的峻山阔海,烛照于文化的星空。“不应有恨”,是他一生笃定的处世姿势。记得2015年在眉山举行的“穿越千年·对话东坡”座谈会中,在谈到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中的苏轼于宦海沉浮之中也曾有过怨恨时,著名评论家谢有顺断然指出,不,那书里面的恨是作者加的。是作者看到苏轼受到的那些冤屈,难禁愤愤不平,把自己的情绪带到了书中。苏轼从来没有恨过。
非常有幸,今天,我从眉山来到了日照。行走于日照山海之间,遥想苏轼当年,怎禁得撷一缕阳光,情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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