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心灵捕手》官方剧照
“我告诉战队工作人员,我希望每日的训练与生活安排能够精确到分钟,我需要知道每天的每一件事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不然我会感到很害怕。”
欧洲知名电竞选手Rekkles(真名:马丁·拉尔森 Martin Larsson)最近在电竞博主Caedrel的直播中袒露自己患有高功能自闭症(high-functioning autism)。
高功能自闭症属于自闭症谱系,在美国精神医学学会于2013年公布的《精神疾病诊断和统计手册》第五版(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Fifth Edition)中,自闭症谱系被定义为是一种神经发育障碍。
而对于被确诊为高功能自闭症的患者而言,兴趣爱好狭窄、存在行为障碍且智力发育无障碍则是他们的主要表现特征。
出生于瑞典的Rekkles,是欧洲地区最优秀的《英雄联盟》(League of Legends)电竞选手之一,自2012年出道的他,迄今共计获得四届英雄联盟欧洲地区职业联赛冠军与一届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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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直到2023年9月,已步入职业生涯末期的Rekkles才被确诊患有高功能自闭症。这对Rekkles而言,既是一种遗憾,也不失为是一种解脱。
“我希望我能早点知道我存在这个问题,但我对于现在能知晓这一情况也感到很开心,因为从现在开始,我感觉我可以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好了。”在Caedrel的直播中,Rekkles如是说道。
在对自身情况更为了解之后,Rekkles在生活中变得更加从容。在他的描述中,他不再试图去模仿身边的人,而是接受自己的不同。在尝试让自己感到舒适的生活方式的同时,他也在积极地与队友和战队工作人员沟通,从而让他们更好地理解这些事情的发生原因。
幸运的是,Rekkles所在的战队工作人员对他的情况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并予以配合。在获悉了自己想要知道的训练与生活安排细节之后,Rekkles觉得自己此前感到的压力与恐慌都消失了,这使得他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自己后续的职业生涯规划之中。
在Rekkles与Caedrel的这场直播结束后,部分海外用户在社媒上透露,能够听到Rekkles公开自己的心理与精神问题是一次充满收获的体验。而实际上,在电竞产业中,像Rekkles这样,在心理与精神领域存在问题的职业选手,其实并不在少数。
一个心理问题高发群体
越来越多的电竞选手开始对外公开他们的心理问题。
2019年9月,曾获得2014年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冠军的Pawn(真名:许元硕)宣布因心理健康原因选择退役。据Pawn本人在其社媒透露,因为自身患有强迫症,所以如若他无法控制好电脑外设与自己的距离,那么他就无法进行训练与比赛。
这种对于距离的把控,几乎要精确至毫米级别。在2018年之后,Pawn上场比赛时会带着一把直尺。在比赛开始前的设备调试阶段,Pawn会用直尺来反复测量外设与自己的距离。只有在一切距离都确认完毕之后,Pawn才会开始后续的调试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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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Pawn一样“带尺上台”的,还有曾经就职于DFM战队的选手Ceros(真名:Kyohei Yoshida)。在Pawn公布自己的退役原因之前,这种赛场上少见的另类操作,曾一度被不明真相的观众视为作秀。
在过去的五到十年里,曾有多名来自不同地区与不同战队的电竞选手先后对外公开自己患有抑郁症,严重者甚至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去年6月7日,效力于Vitality战队的电竞选手Twisten被发现死于自己的房间内。离世的4个月前,Twisten对外发布了一封公开信,信中讲述了自己与抑郁症的斗争情况。在2022年圣诞节期间,Twisten曾进行自残并试图轻生,后经其父解救,Twisten前往精神疾病医院接受系统性治疗。
经过治疗后,Twisten感觉自己的情况有了明显好转,他将其称之为是新的开始。在公开信的末尾,Twisten还呼吁其他抑郁症患者向身边的亲朋与专业机构积极求助。
这封公开信曾让关注Twisten的粉丝一度以为他有所好转,但这只是暂时的。离开这个世界时,Twisten年仅19岁。
重重压力之下,选手负荷日益加大
电竞心理咨询师刘洁洁牵头负责过一次心理健康筛查。
此次筛查发生在2022年,参与此次筛查的45名来自不同的热门电竞项目。在使用多份国际奥委会推荐的调查问卷后,此次调查结果显示,共有17名选手存在明显压力,18名选手存在轻度焦虑症状,6名选手为中度焦虑,还有1名选手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就医后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
在电竞选手的周遭,压力仿佛无处不在,且无穷无尽。这种压力来自选手的内心,也来自战队的目标以及外界的期待。
压力可以成为动力,但问题在于,当电竞选手缺乏对压力缺少合理的疏导与转化方式时,压力就会侵蚀着每一位电竞选手的职业生涯,即使是站在金字塔尖的那批选手也难以幸免。
2018年,在韩国电竞纪录片《SKT T1:The Chase》中,SKT T1战队选手Faker(真名:李相赫)在心理咨询师的陪同下进行着心理自评。完成后,泪水漫过了李相赫的眼眶。
Faker掩面抹泪,该图截于《SKT T1:The Chase》
2013年出道的Faker,在他近12年的职业生涯中共计拿到四届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冠军。作为英雄联盟电竞领域的GOAT,2018年是Faker职业生涯的低谷期。那一年,Faker所在的SKT战队阵容频繁调整,成绩也始终起伏不定。最终因成绩缘故,Faker无缘当年在韩国举行的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
纪录片中,心理咨询师告诉Faker,他的自评结果显示他的压力已达到顶峰值。相较于以往,Faker此次压力的持续时间更长,且程度更深。
电竞选手之间在年龄与成长背景上的差异,同样也是造成这一群体出现心理问题的另一大主要原因。
在一支电竞战队中,来自五湖四海的电竞选手们往往因文化习俗与家庭背景的不同,从而在日常的生活与训练中出现认知与交流上的分歧。
六六(化名)是一家电竞俱乐部的战队经理,他所管理的队伍中有两名选手,他们年龄仅相差2岁,但一位选手已经结婚生子,另一位选手却才刚离开校园。生活经历上的明显差异,让他们缺少共同语言。
六六所在战队的赛后聚餐中,选手们大多低头刷着手机,他们偶然会与身旁的队友聊聊自己刚刷到的新鲜事。而上述提到的两名选手,则几乎全程没有交流。
虽然这种情况并不利于队内团结,但六六也没有特别好的解决办法,他曾告诉钛媒体APP,“一名选手打职业是为了圆梦,而另一位则是要靠此赚钱养家。我们没有办法去消除这种差异,只能根据他们竞技状态的好坏来安排队伍的首发配置。”
在选手个体差异之外,从事职业电竞的高风险性,同样也是导致电竞选手出现心理问题的一大诱因,这主要源于高昂的时间成本与并不明朗的收入预期。
钛媒体APP通过与一些电竞俱乐部工作人员交流得知,一位优秀的电竞爱好者如想成为电竞选手,无论是通过大众赛事晋级职业赛事,还是成为职业电竞战队的青训选手,至少需要1年时间。在此基础上,从次级职业赛事替补到顶级职业赛事替补,大多数选手至少还需要2~3年时间。
待遇上,除热门电竞项目的顶级赛事选手收入基本能够超过国内一线城市的平均薪资水平外,其余选手的每月收入低于此水平。电竞选手在退役之后,还需面临就业面偏窄的问题。
若想在退役后仍以电竞谋生,电竞选手的就业方向大多为以下三种,电竞主播、游戏陪玩以及赛事解说,但近些年,这些方向已趋于饱和。
上述情况的存在,驱使着电竞选手们在有限的在役时间内为自己的职业投入更多的时间与精力,而在日渐增高的竞争压力下,选手需要承担的负荷也在变得越来越多。
训练模式导致问题注定难解
电竞选手心理问题难以根治,很大程度上来自在役期间的训练模式。
通常而言,每天13点集合开始个人训练,14点与19点各进行一场训练赛,22点到次日凌晨2点进行个人训练。每个赛季结束后,俱乐部会准予选手休假一段时间。
从睡醒睁眼,到熄灯睡觉,在超过15个小时的时间里,每一名电竞选手都要为训练与比赛付出加倍的努力。一个瑕疵与失误的出现,会有可能影响到教练团队对选手的印象与选手的团队地位。
有的选手也许在下午的训练赛上还是首发,但到了晚上就被教练按在替补席上旁观。为了尽可能地提升自己的竞技水平,许多选手会在常规训练时间结束后进行个人加练,直至拂晓方才休息。
刘洁洁告诉钛媒体APP,“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些心理问题必然会反复发生,比如,选手的焦虑与失眠。”
这种环境与作息安排还深刻影响到电竞选手的社交。因为时间上的差异与环境上的限制,电竞选手的社交方式普遍以线上的虚拟社交为主。这使得电竞选手们普遍感到孤独。
刘洁洁告诉钛媒体APP,虚拟社交本质上是一种弱连接。在现实社交中,人与人之间能够感知到对方的语气语调以及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变化,但虚拟社交很难做到这一点。
在许多电竞俱乐部工作人员看来,这些情况之所以在这么多年里都没有出现明显改善,是因为他们也有着自己的苦衷。
在过去近10年里,夏夜(化名)曾辗转于多家电竞俱乐部。作为内容工作者,他大部分时间都与俱乐部的选手们同吃同住。当被问到为什么电竞俱乐部少有考虑让选手早睡早起时,夏夜告诉钛媒体APP一个相当现实的答案。
夏夜说,电竞选手之所以晚睡,除了要为集中在晚上进行的比赛保持兴奋度,而且也是为能与优秀的韩国战队进行训练赛而作出的妥协。这也是一次提升竞技实力的宝贵机会。
2000年,韩国成立韩国电子竞技协会(Korea e-Sports Association,简称KeSPA),保障韩国电竞选手权益,并将电竞作为国家体育来开发职业电竞市场。
诸多资源倾斜下,电子竞技迅速成为韩国的重点产业之一,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韩国在《星际争霸》(StarCraft)与《英雄联盟》等电竞项目上都处于世界领先地位。
“你可以早睡早起,但又会有多少队伍跟你约训练赛呢?”夏夜向钛媒体APP讲道。
迫于彼时与国际优秀战队的实力差距和对成绩的追求,过去许多国内电竞战队在训练时间上卷得越来越晚。
治愈心理问题,还是……先“活”下去?
由于电竞选手心理问题的隐蔽性与电竞俱乐部工作人员对心理相关专业知识的匮乏,因此电竞选手心理问题的鉴别与治疗通常很难在问题出现的早期得到充分的关注与解决。
电竞心理咨询师也在尝试着为选手们提供更多帮助。
刘洁洁告诉钛媒体APP,她想要为电竞选手提供一份心理手册,这本手册将告诉选手如何识别自己的心理健康状况与解决心理问题,以及当选手无法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时,他该去哪儿寻求帮助。
当刘洁洁将那位被送医确诊为重度抑郁症的选手情况告诉选手所在俱乐部的管理者时,对方感到十分吃惊,“从他加入队伍后我有一直观察他,他平日跟队友相处的很好,自身竞技状态也不错,我没想过他会生病。”
心理手册在落地过程中,刘洁洁和各大电竞机构首先要解决的是,预算问题。
长久以来,电竞俱乐部普遍存在着盈利能力不足的问题。据中国音数协电竞工委公布的《2023年度中国电子竞技产业报告》内容显示,我国电子竞技产业在2023年的实际收入约为263.5亿元,收入构成中,俱乐部收入仅占6.42%.
图源中国音数协电竞工委官方公众号
让选手保持心理健康是件重要的事,但电竞俱乐部需要优先考虑如何让自己活下去。
在预算不够充裕与电竞俱乐部工作人员缺乏专业心理知识的前提下,为电竞选手提供心理服务成为一件非常强调以结果为导向的事情。
许多电竞俱乐部只有在队伍内部氛围差到无法解决时,才会向心理咨询师寻求帮助,电竞心理咨询师往往只能在俱乐部里短暂停留数日。
许多队伍在接受心理咨询师帮助后,第二天的训练表现有了明显改善。从结果来看,这种处理方式似乎效果显著。但是,这些方法基本只是缓解了选手的情绪。
夏夜告诉钛媒体APP,“即使是俱乐部的管理者,他也需要向俱乐部所有者汇报业务。在预算本就不充足的前提下,只有能得到可量化的工作成果,管理者才方便去申请预算。”
即使抛开经济因素不谈,当人们讨论心理问题时的那份耻感,也依旧是阻碍问题解决的一座大山。
即使是发展更为成熟的传统体育领域,虽然越来越多的运动员开始对外公开自己的心理问题,但也有部分人提出了不同的声音。
2017年,NBA球星达米安·利拉德(Damian Lillard)在与The Sporting News交流时谈到他对比赛压力的感受,“无家可归、不知下一顿饭该去哪儿找的人有压力,竭尽全力工作以此支付房租的单身母亲有压力,但对我们这些能够通过打比赛来赚到一大笔钱的球员而言,把这些挑战称为压力,那简直是对普通人的侮辱。”
去年5月,包括NFL、NBA、MLB在内的北美六大体育职业联盟球员工会发布关注心理健康的联合声明,六大工会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鼓励球员勇敢面对心理问题,并致力消除大众讨论心理问题的耻感。
同一时期,NBA心理健康计划负责人肯萨·冈特(Kensa Gunter)也在与杂志“Men‘s Health”的交流中透露,NBA球员在寻求心理健康帮助时面临的耻感来源于男性气质的压力,这种压力的存在是男性经历社会化后的一种体现。
但冈特也意识到,“有一种观念认为,男性在遇到问题时应该表现得更为坚强,但这种言论却在一定程度上相当于让男性压抑情感。我认为现在的社会应该接受力量观念的转变,当你意识到你需要帮助和可以寻求帮助时,这也是力量的体现方式。”(本文首作者|吴一枭,编辑|李程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