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春味
大木子
年年嗅春芳,岁岁香不同。随着年岁的增长,春的味道也在不断的变化。
故然,春即是春,照例万物复苏,草木竞发,百花争艳,蜂蝶蹁跹,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而它的变化在于此春非彼春,春已不是昨日之春,往年之春了。
小时候,一进冬腊月,便盼着新年到来。因为过年要穿新衣,要吃“嘎嘎”了。新衣似“花”香,嘎嘎似“魂”香。这“花”是心中最好看的那一朵,这“魂”是想吃到命里的那一魄。更重要的是要去给住在大娄山下三崇堂的大姑家拜年,去体会新春的“年”味。
三崇堂据说是过去的庙堂,民国时赶跑了和尚,空下三间破屋无人居住,大姑一家便迁到那里。
每年春节,邻村相住的伯父、幺爸及我们几家人,便都约定俗成的去三崇堂拜年。那时候,拜年礼物就一把面条或一包红糖之类的东西。虽然又土又小气,却在当时是十分珍贵的“美味”了。
给大姑家拜年是大家最乐意的事,除夕夜吃完团圆饭,大人们就商量着拿糖还是拿面条的事,无疑要选家里最好的礼物,体现最香甜的“亲情”。孩子们则翻箱倒柜的找好一点的衣服出来试穿,试好后叠在床边,让新衣的布香先陪睡一晚,等初一早上吃过汤圆便穿得整整齐齐的出门,甩甩袖子就如开了空气的清馨苞儿。
到了三崇堂,最喜欢听的是大姑摆《聊斋》里狐仙的故事以及姑父拉的京胡。大姑的狐仙摆起吓人,但后来吓人的狐仙似乎又变成好的了,姑父的京胡段最有味的莫过于《李逵大闹忠义堂》,到了那句“太平庄,把人抢,俺李逵闻听言怒满胸膛”时,姑父要双目圆睁,张口高唱,拖弦的节奏更猛烈有力。那些年,三、四家人聚在一起,闹闹热热从初一玩到初二,有说不尽的喜庆,走时还能得到大姑给我们准备的铅笔、小字本之类的打发。那时的“春”跟童年一样有趣。
后来,明白了一年之季在于春,春要勤,秋才有收,才有可能除夕夜吃肉,初一穿新衣服的道理,所以,放学以后,便积极的干农活,积肥、弄柴、打猪草、割牛草。母亲总爱拿二表哥打比较,做人要学二表哥,做事也学二表哥。学他读书勤快,做事利索,长大后才有出息。
但有一年,传来了二表哥的坏消息,村里一个俊俏姑娘喜欢上了他,可因成分悬殊,对方家长像防贼一样不让姑娘接近二表哥。而爱的力量,怎么也无法阻挡,一个圆月满照的夜晚,二人相约在集体的保管室幽会。然而,他们被发现了。先是院子里的老黄狗一阵汪汪汪的叫,接下来便有人吆喝着向他们的方向搜寻过来。二表哥为了保护他心爱的人,一把将姑娘推入竹林,自己则坐在集体苕窖前佯装赏月,当一群人的火把照着他后,姑娘家的堂叔喝问道,“半夜三更来保管室干啥,是要偷苕种吧!”二表哥点了点头便被押走了,随后二表哥挨了几场游斗。
那年春节,大姑家过的很是灰暗,听不见一丁点拉京胡的声音,屋子里弥漫着一层低沉而又酸楚的气氛。直到拜年的后亲们来了,家里增添了笑语,大姑才转忧为喜,忙安排分了家的大表哥、大表嫂推的推磨,杀的杀鸡,迎接我们这些“贵宾”。
父亲和五伯父见姑父耷拉着脑袋,没有一点朝气,便一唱一和的煽动。一个说,“哎哟,姐夫,莫消沉,春天还有寒潮呢。”一个说“这点痛算什么,当年,游西藏冰河的英雄气概哪去了呢。”经父亲和伯父这一激发,一屋人又燃起了热络的火焰。
话说姑父,姓苏名权,年轻时近一米八的个头,高大英俊,质朴耿介,心性豁达,毕业于南京国立大学艺术系,堪称名符其实的老牌大学生,擅长音体美技艺,从小就是我们心目中的大师级人物。他曾拜潘天寿为师,毕业后执教于重庆巴蜀中学、壁山青木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等;他爱好国画,常了了数笔,便能将花鸟、瓜果、人物跃然纸上,尤其画的枇杷十分传神,一时间被世人尊为“苏枇杷”。
午饭间,喝了三两苕干酒的姑父说起了一件他人生最得意的事。那是1957年西藏平叛,他尚值壮年正派修康藏公路,忽接部队通知,要在他们支前联队选人渡河传递情报。时遇大冬天寒冷异常,面对大凉山冰冷刺骨滔滔奔流的理塘河极少有人报名应战,姑父心想家乡的芙蓉江能游十三个来回,自己何不报名一试。
部队批准了三个人下水,其余两人系船工出身,皆为水性好手。三人各领一碗洒壮行,然后跳入江中奋力游出。这实际是以命相搏,在那么寒冷的冰雪天游过汹涌湍急的理塘河是何其艰巨。然而,姑父成功了。部队发给他一枚五角型奖章,而另两人却永沉于理塘河了。姑父虽活了命归来,但一直尿血不止,被支前联队送回三崇堂养病。五伯父有中医功底,上山采了草药并加核桃枝煮鸡蛋相治,服近半年,姑父的尿居然转清了。这故事在当时讲来是骇人听闻,但为姑父的幸运亦感到唏嘘和荣光。所以,困难的时候一提起姑父在那冰河里挣扎的情景,他和我们便什么愁苦就都烟消云散了。
再后来,明白了一天之季在于晨、一生之际在于少的惜时内涵,便惜时惜春,老老实实读书,踏踏实实干事。盼着好日子一天天到来。
又到了新春佳节,照例去给大姑家拜年,刚到门前,就见红朗朗的对联喜气扑面,上面写作:“一心破樊篱比翼自由飞,两力筑爱居共栖幸福巢。”横批:“同心进取。”
这一年可喜庆了,除姑父的书法喜联跃燃门庭,堂屋板壁上还贴着他的两幅国画,一幅画了一个吹笛的人,题为“引凤”;另一幅画了翠柳,题为“春风戏柳”。大姑和二表哥的脸色也是春风洋溢,满面喜色。更为显眼的是屋子里多了一个人,她梳着两条小辫子,围着一条红围巾,眉秀眸明,面带胭红,一对小酒窝总漾着笑意,一开口像金铃碰撞,清脆响亮。那时我还没长醒,只在心里嘀咕,难怪二表哥宁冒偷苕者的大不讳也要保护她,她是人见人爱的表嫂了。这一年,二表哥考上了民办教师,表嫂家的人也一改态度,说他家闺女犟是犟,但看人有眼力,要过的甜日子定在后头。
人逢喜事精神爽,时来运转喜悠悠。这一年,大姑的后亲们全到齐,四张桌子三天没有虚席。姑父恰满七十岁,赶上全国改革开放第一春,又值新春佳节和儿子儿媳喜结良缘,当称数喜临门,枯木逢春。他拿出了绝活:那曲欢快喜庆的《迎春》在他刚劲嘹亮的拉弦中倾泄而出。这一次,姑父的京胡可响了,心手间抑扬顿挫、欢悦激昂、明快跳跃的调子在流淌。他的眼里有了春回大地,百鸟争鸣,万象更新的美丽景象。那欢娱的气势、氛围,让每个人都心旷神怡,满目春光。
这一次,姑父还讲到他曾经收藏过一幅墨宝,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是抗战时期吕凤子先生写给他的,这副字可了不得,写的时候凤子先生是口、手并用,左中右同时起笔又同时收笔,三列字一气完成。还说当年凤子先生与悲鸿齐名,二人曾以马易书。可惜,姑父的这幅大作在一次抄家中灭失。
一晃三十年,新春一载又一载,大姑、姑父都已作古,二表哥一家和我们也都迁到区城做了城里人,儿女们考的考公务员、经的经商、进的进厂,都有了不错的工作,各自过上了小康生活。可谓一年春色一年好,年年春景上层楼。但在拥有一个个新春百花齐放的同时,又在失落一个个万紫千红的过往。不禁让人涌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感伤。
这或许又是一种沉淀的幸福,那些流走的春历就像一坛老酒,越陈味越浓,在这又一个新景致即将来临之际泛着亲切而温厚的醇香。让我们于脑际间萦怀,于心骨中细品它的悠长与甜美。
(作者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协会员)
编辑:罗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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