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班上同学一直谈论转校生的事。大家围着数学课代表,热心的女生问“她是哪儿的人”,调皮的男生问“长得漂亮吗”。
数学课代表刚开始矜持地微笑着,一一回答,后来渐渐不耐烦,女生问就说“没看清,只瞥了一眼表格”,男生问干脆给个白眼。
孙冰并不关心转校生的事,他有自己的烦恼,事实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烦恼什么。大部分时间,他像往常一样上学、吃饭、玩乐,看漫画时会笑,打篮球时兴高采烈,游戏玩到激烈处还会骂娘,但有时候他好端端地说着话,会没来由地发起呆,两眼会失神地盯着前方。旁边人问他做什么呢,他会如梦初醒似的眨眨眼,摇头说没什么。这种状况持续一段时间,除了郑胖子依然没心没肺地找他玩,其他人看他的眼神或多或少多了些古怪。他也觉得自己古怪了,却找不到症结,有时候身处教室让他不自在,那种感觉就像自己是即将分裂出去的一个板块,某种不可逆转的运动正在发生。起初他很害怕,后来明白害怕也没用,便坦然了。
有一阵子,孙冰认为找到问题所在。上数学课时,他盯着讲台上的侯老师,突然产生强烈的厌恶情绪。他厌恶那张蛤蟆一样开合的嘴,厌恶从那张嘴里发出的声音,同时又极度的恐惧,生怕那副厚镜片盯上自己,叫出自己的名字。他判断,正是上次的那次争吵,让自己对侯老师产生极端的反感,而这也是自己烦恼的根源。找到问题的答案,并没有让孙冰长舒一口气,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改变这一现状。他是学生,他的本职工作就是学习。侯老师是教育者,本来就有管教他的权力。他所在的初二(3)班,是侯老师的地盘。他就是如来佛手里的孙猴子,永远不要妄想逃出去。
孙冰苦恼好几天,终于还是释怀了。“还有一年多就能毕业,小心翼翼坚持到那一天吧。”他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某一天,这份反感忽然消失了。这让他瞬间不知所措。那天上午,一向准时进教室的侯老师居然迟到了。全班同学说说笑笑,肆无忌惮,而孙冰又陷入头脑放空的状态。当侯老师出现在门口,孙冰看向他,发现他顶着乱草草的头发,脸上有深刻的法令纹。孙冰忽然重新认识了对方——侯老师只是一个体型瘦削、有点邋遢的男人,他没什么大不了。
这个念头径直闯进孙冰的脑海,安营扎寨,让他猝不及防,随即无奈地意识到,他终究没有搞清楚,到底在烦恼什么,或许未来也不会得到正确答案。
那天上午还发生了一件事,孙冰铭记于心。以后的岁月里,他会反复咀嚼那段回忆。
侯老师侧头对身后说:“一会儿进教室,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他的态度和善,脸上带着罕见的微笑,这是他极少展露的一面。
侯老师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名女生。
女生的穿着打扮立刻吸引了孙冰。蓝色、绿色、粉色、黄色的布料鲜亮地裹在她的身上。每种颜色都是那么刺眼,组合在一起,却构建出一种诡异的和谐感。
还能这么穿衣服?这是孙冰的第一个念头,随即他惊愕地发现自己以及全班同学在服装选择上永恒的灰暗色调。他们像灰黑色的石砖整整齐齐地垒在一起,筑成一面老旧坚实的围墙。
女孩不紧不慢地走上讲台,她的身材匀称,皮肤白皙,黑发抵肩,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和柔柔的笑容。孙冰打量着她,她也打量着灰黑色的墙壁。
她看到我了。孙冰心想。或许没有,他又不确定了。
“同学们,这是咱们班的转校生。”侯老师冲身旁的女孩示意一下。
女孩会意,向班上同学半鞠躬,用夹杂唐山味儿的普通话说:“大家好,我叫桑果果,请大家多多关照。”彼时赵丽蓉老师的表演深入人心,大家先是一愣,随后哄堂大笑。孙冰注意到,在一阵阵的大笑中,桑果果双颊泛红,却依然保持着笑容。
没用多久,班上同学就接纳了桑果果。她爱笑,到哪里都会引发欢声笑语。她的服装总是鲜艳明亮,仿佛一团四处流动的火花,照亮了整个班级。
当孙冰的眼前划过那团明亮,他的视线会情不自禁地跟随她。二人眼神交接时,他会尴尬地看向别处。迄今孙冰还没和桑果果说上一句话。这些日子,他渐渐喜欢安静的氛围,也隐隐察觉到,桑果果对自己来说,是太过耀眼的存在,正如太阳升起,阴影就要退散,孙冰面对桑果果,会感到无所适从。随后的某天早晨,全年级照例跑圈晨练。操场上发生的一幕场景,更加坚定孙冰“他和桑果果绝无交集”的想法。
那日天气晴朗,万里无风,日头照到身上还有点暖暖的。老师们已经不跟操,学生们跑得散漫无力。孙冰混在队伍中间,机械地甩着步子。突然,他听到队伍后面传来一声尖叫。他循声望去,看到桑果果羞恼地围着一个男生转圈圈。
那个男生是戴洋。他高举着一个黄色兜帽,明显是桑果果黄色外套上的。
戴洋人高马大,捏着兜帽一角,引逗桑果果一蹦一蹦的,以此取乐。他步子大,几步跑到初二(3)班队首,又跑回队尾,矫健得像一匹骏马。桑果果紧随左右,虽然神色急切,却夹杂着顺从的笑意。
初二(3)班的队伍依旧缓缓前进,没有人说话,仿佛和那对玩闹的人身处两个世界。孙冰冷眼观看这场追逐战。扬起的尘土朦胧了戴洋和桑果果的身影,阳光照到他们的身体,似乎镶上了一层金边。他们像不知哀苦的亚当夏娃或者堕落人间的天使,彼此嬉笑打闹。他们在身周开辟一方净土,那是只属于他们的快乐天堂。孙冰忽然洞彻自己的烦恼——他恐怕很难再体会到无忧无虑的喜悦滋味了。
因此,孙冰开始讨厌桑果果,而讨厌的方式就是绝不搭理她。
经过操场事件,班上偷偷传着“桑果果和戴洋有暧昧”的流言,过一阵子,她的暧昧对象混入其他男生。孙冰一向不喜欢探听八卦。不过,那些小道消息会自动钻进他的耳朵。
桑果果本人似乎未受多少困扰,每天照样精力十足的派头。只是班里的某些女生确实不和桑果果玩了,暗地里还有了各种各样的矛盾。
这些变化孙冰了然于心。桑果果作为班上的风云人物,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着,譬如郑胖子。郑胖子颇有说书的天赋,一件事能讲得跌宕起伏,人物形神兼备。孙冰听得津津有味。
对于班上部分女生孤立桑果果,孙冰不以为然。且不说桑果果依旧和几个要好的朋友谈天说地,笑声不断,而且老师们都很喜欢这个活泼开朗的女孩,何况她的语数外三门功课都很好,语文尤其出色。上次测验,她的语文成绩全年级第一。
孙冰认为那次测验成绩绝非运气。某次他经过桑果果的课桌,看到她的桌角摆着一本《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一个他从未听过的书名。它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摆在那里,引人注目又拒人千里。后来,《荒原狼》顶替了那个位置,过几天,又换成《局外人》。直到某次课间休息,他看到桑果果在座位上和朋友们说话,桌上放着一部足有四根指头厚的书。
她的朋友问她:“你看的什么书?”
“《人生的枷锁》,”桑果果笑道,“毛姆写的。”
朋友的神情盛满敬畏。
“说起来,毛姆还有一部代表作,叫……”
桑果果未说完,近处的孙冰灵光一闪,下意识接口说:“叫《刀锋》。”
前天放学后,他和郑胖子去学校附近的新华书店买习题册。经过二楼小说柜台,那里的显著位置就摆着一部《刀锋》。他取下来掂了掂,相当有分量,读了几段序言,扯着郑胖子,指给他看其中一段作者简介:父母双亡、寄养、矮小、口吃、饱受歧视,长大后成为一代文豪,荣获女王册封。
郑胖子扫了一眼,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剥开一片黄箭口香糖放进嘴里。孙冰则想象刀子划过手指的画面,打了个寒战,就此留下印象。
孙冰刚才一插话,一群女生齐刷刷看着他,实在让他难为情。
“你读过《刀锋》吗?”桑果果笑容灿烂,双目亮晶晶的。
孙冰连忙摆手,就像做了什么错事,说:“没有没有,我随口一提。”然后匆匆走开。
过一会他才反应过来,并十分懊恼——那是他和桑果果的首次交谈。
隔天上学,桑果果远远看到孙冰,大方地挥挥手。孙冰避之不及,只能点点头回应。
自此之后,孙冰一直躲着桑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