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上海女神,何以“衣被天下”?

在中国悠久的历史发展进程中,每个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增长、转变的关键时刻,处处有着女性的身影。从创世神话中的女娲、嫘祖,到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英雄妇好、花木兰、梁红玉;从文学领域的班昭、李清照到改进科技“衣被天下”的纺织家黄道婆……;这些或至高无上或平凡朴实的女神与女性所作的杰出贡献与创造价值,犹如浩瀚历史中熠熠生辉的星辰,持续照亮着华夏乃至世界文明的发展历程。

黄道婆

中国农桑耕织序列中的女性神祇

在中国配享“先”之称谓的神祇,屈指可数,如“先农、先蚕、先织”等。“先农”,是教民耕种的农神——神农氏或后稷,在“以农立国”的封建时代,皇帝除了颁布有利于农业发展的政令之外,还通过祭祀先农以及“亲耕耤田”的形式表达对农业的重视。“先蚕”,传说是北方部落首领黄帝轩辕氏的元妃嫘祖。自周制始,王后享先蚕,历代王朝由皇后主祭先蚕。黄帝的次妃嫫母,因发明了中国最早的织布工具“织机”被奉为“先织”。“先农”“先蚕”“先织”分别代表了中国“衣食为根本”,“敦崇本业,勤以谋之,俭以积之,衣食丰饶”的生活理想与社会秩序。

“先棉”黄道婆,是唯一一位生活在民间的普通劳动女性。宋末元初,黄道婆出生于松江府乌泥泾镇(今上海徐汇华泾东湾村),其穷尽一生以突出的棉纺织贡献而被奉为棉花女神。随着棉花进入中国,这株神奇的外来植物引发了一场意义深远的“服饰革命”。

元代王祯于《农书》中将棉与中国传统织物面料的麻、丝、毛等进行对比,植棉“无采养之劳,有必收之效”,而“不麻而布,不苗而絮”又“免绩辑之工”,且棉花“葺密轻暖,可抵增帛”。随着棉制品广泛的推行与使用,消解了中国的服饰等级,实现了“贵贱同之”,真正意义上的“衣被天下”。

江南民间记忆中的行业女神建构

元末明初史学家陶宗仪隐居松江,耕作之余,随手札记。他在《南村辍耕录》记述道:“国初时,有一妪名黄道婆者,自崖州来。乃教以做造捍、弹、纺、织之具,至于错纱、配色、综线、挈花,各有其法。以故织成被、褥、带、帨,其上折枝、团凤、棋局、字样,粲然若写。人既受教,竞相作为,转货他郡,家既就殷。”这是迄今仅存的黄道婆生平文献资料。

也是元明之际,诗人王逢所著《梧溪集》七卷记载宋、元之际人才、国事,多史家所未备。其中《黄道婆祠》一诗,是今存最早歌咏黄道婆业绩的诗作:“前闻黄四娘,后称宋五嫂。道婆异流辈,不肯崖州老。崖州布被五色缫,组雾绷云粲花草。片帆鲸海得风归,千柚乌泾夺天造。”

《上海县志》人物卷中《黄道婆传记》,以民间传说的形式讲述了黄道婆充满传奇的一生:从出生贫苦的底层劳动女性到勇于反抗封建压迫的童养媳;从大胆踏上寻找自由航船的迷茫少女,到流落海南崖州被黎族民众收留而潜心学艺的民族使者;从好学勤俭的织娘到返回故里革新棉纺织工具,广授技艺的老妪;从柔弱力微的平民女子到带动乡邻共同致富的种艺能手,到最后被奉为“衣被天下”,庇佑棉业兴盛的神祇。

黄道婆纪念公园

松江人民感念黄道婆的恩德,于顺帝至元二年(1336年)为其立祠,岁时享祀。“婆死,立祠祀之。……邑之女红岁时群往拜之,呼之曰‘黄娘娘’。”另有沪上竹枝词对江南兴盛的黄婆信仰以及向棉业神报赛的种种描述:“红雨楼西剪碧芜,峻祠虔享报黄姑;三冬挟纩青襦燠,祀重先绵肃庙模。”“乌泥泾庙祀黄婆,标布三林出数多;衣食我民真众母,千秋报赛奏弦歌。” “絮花弹作雪婆婆,奇暖居然胜绮罗。相约邻家诸姊妹,蚕神不赛赛黄婆”。这些诗句令一位体恤民间大众疾苦,以棉纺织之技来解决民众生计的神祇形象呼之欲出。

明清时期,奉祀黄道婆的祠庵禅院寺庙在上海地区随处可见,如西门半段泾建有黄道婆祠和黄道婆禅院(后改为先棉祠);虹口曾有黄道婆庵,奉贤萧塘刘港有黄姑庵,浦东、嘉定都出现过黄道婆祠庙;龙华镇南的喜泰路口有一黄母祠,此地原称黄母庙村;上海豫园内,有清咸丰时作为布业公所的跋织亭,供奉黄道婆为始祖,以便利布业公所商人们祀拜。

广为流传的传说与歌谣所承载的历史信息,是民众经年的社会生活积累与历史记述,通过朴素的民间记录,让黄道婆这位在历史上并无更多文字记述的平民女性与种艺英雄的形象更为充盈丰沛,事迹更为感人。这位“自下而上”被建构的,具有广泛民众代表性的、鲜活的民间“女神”,在民间的口头传统、织娘的指尖、时代的集体记忆里代代传承。

非遗时代的女性科学家与大国工匠

先棉女神黄道婆来自民间,心怀民众,爱民富民,衣被天下,而千千万万的江南劳动女性正如黄道婆般,巧安排、勤劳作、敢创新、乐分享,持家有方、言传身教。她们凭借着“大爱无私,勇于创新,乐于分享”的精神,将中国这片土地上耕织成为富饶之地,黄道婆精神得以传入寻常百姓家,深植于江南的文化传统。

由于黄道婆对棉纺织工具与纺织技艺的大胆革新、反复研究与实验,终于实现了效率的成倍提升,江南地区生产力的突飞猛进和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促进了江南市镇的规模与聚落,因棉业兴市,海内外贸易发达,这不仅为上海近现代的城市化提供了技术条件,从此亦打下了坚实的经济基础。由于黄道婆对棉纺技术所作的重要贡献,推动了上海地区棉纺织业的快速发展,引发了中国农业社会向商品社会转型的动因,因棉纺织业“催生上海城”,一部上海纺织史即为一部鲜活的城市经济、社会与文化史的评价,毫不为过。

黄道婆三绽纺车,华东师范大学博物馆藏

随着非遗时代的到来,“大国工匠”与“工匠精神”成为非遗核心价值的代名词, “进一步叫响做实‘大国工匠’品牌,持续强化劳动模范、‘大国工匠’等品牌的时代性、感召力和影响力,充分体现新时代劳动者风采,发挥先进模范人物的示范引领作用形成崇尚劳动、尊重劳动者的舆论导向和价值取向”的表述,几度被写进政府工作报告。“崇尚技能、尊重劳动”的价值取向成为工匠精神的核心表述。先棉黄道婆为上海留下了乌泥泾棉纺织技艺国家级非遗1项,市级非遗6项,区级非遗3项,俨然形成了一座底蕴深厚巨大的棉纺织与民俗资源宝库。

黄道婆形象于时代发展中被不断建构为“衣被天下”的“先棉”,“民族交融”的文化使者,“勇于革新”的女性科学家,在非遗时代成为“精益求精”“敢于创新”的大国工匠精神表征,更与上海“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开明睿智、大气谦和”的城市精神有高度的契合,当之无愧地成为上海的“女神”。

“先棉”精神,正是中华数千年传统耕织文明中积淀的美德体现,是与民众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文化传统,其精神的代际传承不仅对于公民建构价值观、维系族群认同具有引领与指导作用,更有助于建构“崇善重德”的国家形象与文化认同。上海的先棉女神,其形象与精神具有驱动民族和国家永远进步的文化基因,其身份记忆的社会建构意涵,值得从政治、经济、文化、性别等多维度进行深入探讨与诠释。

作者:方云

文:方云(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非遗理论与应用创新基地研究员,华东师范大学非遗传承与应用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编辑:范昕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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