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挪威)约翰·加尔通 译/阮岳湘
帝国主义与奴隶制、殖民主义和战争一样,都是重大的社会问题。如同生物机体,帝国会经历构想、孕育、出生、成长、成熟、老化、衰退和死亡这一生命周期。世间富贵,瞬息即逝。当它们陷入昏迷时,给予它们死亡的权利,无须延长其生命。
帝国主义出 “四足畸胎”生
帝国中心常被各种巨大利益诱惑,如掠取资源与市场的经济途径、政治支持、文化认可、军事基地、士兵与盟国。边缘国也会因为被卷入其中而产生参与感,甚至还得到一席之地。坐在桌子尽头分点战利品,总比没有位子可坐要强。
有强者声称帮助一个无法自助的边缘国,而得到这种帮助需要付出代价。有时对停滞不前的文化来说,融入一个充满活力的文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这个过程只是被动地接受而非创造性融合。帝国主义系统地对中心国和边缘国实行分级排序,等级鲜明而秩序森严。
一些边缘国会无视剥削与残暴,只看到利益。那些获利最多的国家将开始表现得像一个中心国,学习模仿中心国的品位与风俗,和他们心仪的对象打扮一致。他们将成为边缘地区的中心,把大批边缘国甩在身后。他们会与帝国中心分享榨取的战利品,一个新的帝国初露端倪。
依附着的触角一旦生成,帝国便可正式吮吸养分了。我们不用章鱼而用“四足畸胎”来形容这一帝国,它的四个触角分别是:经济、军事、政治和文化。通过经济榨取、政治压服、军事干涉及文化克隆,四足畸胎贪婪吸食。各大触角上分别写着超级资本主义、干涉军国主义、政治霸权主义及传教士卓异主义。
帝国主义便是这四大主义的总和,而非单指霸权主义——仅涵盖或主要包括政治领导权。
事实上,作为一个综合系统,帝国远远不止四者的总和。这四种权力互相支持,为中心国创造利润。军事力量被用来征服土地、抢占资源,确立生产与消费关系,让他国俯首称臣,实施文化霸权。运用经济力量也能实现以上目标,政治力量发号施令、文化力量说服边缘国,让他们相信一切的剥削、干涉、镇压和克隆,都是为了他们能得到最大利益。
西欧曾在长时间内成为美国保持成本—利益平衡的支点。但由于局势失控,成本与日俱增。超资本主义榨干了边缘国家,造成人们生活痛苦、资源耗尽、环境恶化。干涉帝国主义招致反抗,带来更多的赶尽杀绝。霸权主义增强了对自治的呼声,人们渴望当家做主。传教士主义——借助神赐予的权力去杀戮——激发出原有的民族感情或创造出新的认同,更遑论卓异主义。作用力将产生反作用力,社会进程不是线性发展,而是螺旋上升。
道德制高点 大战突击队
帝国开始产生相反的效果,控制成本超过了剥削所带来的利益,这让中心国和边缘国付出同样的代价。由于经济、军事、政治和文化受到侵袭,边缘国被过度削弱到难以自保,多重“过度压榨”远远超过“过度扩张”的范围。然而,从其卓异主义的道德制高点来看,中心国把边缘国当作宗教或世俗传教士的素材来源。那些边缘国的人们应该感激他们能得到的好处,而不是像哭泣的婴儿一样牢骚不止。他们信仰的转变值得付出这样的代价——某些中心国与边缘国一样同时承受着这些代价。
然而,这一阶段已经结束。抵抗力量正在崛起,无论是采取暴力或非暴力手段,他们自力更生、勇敢无畏,要求自治和形成对自身风俗的认同。与此同时,帝国主义开始走下坡路。
美帝国在什么时候走向和达到巅峰期?在帝国初生阶段,1607年弗吉尼亚、1620年马萨诸塞的移民定居,伴随着约千万土著被杀戮、百种土著文化被消灭,这片土地被征服了。它原本不是一无所有,只是被清空了。顺应“天定命运”法则,美帝国成为濒临两洋、占据北美大片土地的国家。
随着门罗主义(编按:詹姆斯·门罗总统1823年对美国国会发表国情咨文演说时,表明美利坚合众国当时的观点,即欧洲列强不应再殖民美洲,或涉足美国与墨西哥等美洲国家的主权相关事务。而对于欧洲各国之间的争端,或其与美洲殖民地之间的战事,美国保持中立,战事若发生于美洲,美国将视为敌意行为。这被看作美国涉外事务的转折点)的推行,美帝国的靴子踏入了垂死的西班牙帝国。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它在世界政治中又扮演了突击队的角色。
1945年第二次大战结束后,美帝国达至巅峰,整个世界被踏于足下。希特勒、墨索里尼及日本人的战败帝国被胜利者竞相瓜分,美帝国与苏联两分天下。直至近半个世纪后苏联瓦解,冷战结束,它继续膨胀的障碍自然消除。
《时代》周刊创办者亨利·卢斯早在1941年就提出了“第一个美国世纪”的说法。几年后,欧亚大部分国家遭到严重破坏,美国拥有了世界一半的制造能力,美元成为世界流通货币。
以战养战狂 “创伤障碍症”
著名的“基地圣经” (编按:1943年呈交给罗斯福总统的文件,作为“国际和平部队”的基础,表明美国对太平洋地区的偏重,所建议的75个海外基地中,53个设在太平洋,22个设在大西洋地区)阐述了建立基地和联盟的军事意义。这种军事思想有一个前身,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美国制订并通过了三大战争计划,作为政府官方政策:1.针对日本的橙色战争;2.针对墨西哥的绿色战争;3.针对英国的红色战争,加上针对德国的黑色战争。此外还有针对拉美和加勒比地区的紫罗兰干涉计划,针对美国公民,镇压内部叛乱的白色战争计划,但这些计划政府没有制定或批准。
红色战争计划规模最大,它设想与英国的战争将先始于干涉英联邦国家的商业贸易,假定英国海军占领美国势力范围内的菲律宾、关岛、夏威夷和巴拿马运河。为了弥补这些损失,美国发动战争入侵并征服了加拿大,尽管该国宣布中立。这就是偏向深红色的战争计划,而非防御性的计划。最终由此造就了一个新帝国。
随着1947年拉美贸易协定签订,1949年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成立,1952年美日安全条约签订,美帝国经历巅峰状态。然而它很快开始走下坡路,原因何在?
自1812年第一次美英战争起,美军一直战无不胜,要求敌人无条件投降,并告示这意味着一项神圣的任务。随着敌人俯首称臣,美国走向超级资本主义、军国主义、霸权主义和卓异主义,同时授权美帝国内的边缘国建立起自己的子帝国。很显然,这是德国、意大利和日本不能拒绝的要求。但美国走下坡路的问题又出在哪里呢?
问题在朝鲜半岛。朝鲜军队抵抗替代了日本战败国的美国占领军,始于1948年4月3日的济州岛事件(编按:又称“济州岛四三事件”,韩国民众抗议美军占领,受到惨烈镇压,牺牲者多达两三万人)。这也许成为一大转折点,导致1950~1953年朝鲜战争爆发。最后美军陷入僵局,不得不签署停战协议,战争由此结束,让美国对北朝鲜产生了偏执狂似的憎恨。1975年4月30日,美国在另一个东亚国家越南的惨败以及在中国的受挫,愈发加强了这一“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美帝国走下坡路的情形已经相当严重。“越南综合症”说明美国对军事化政治缺乏信心。美国本土人(如当时的笔者)皆认为美国已受到了军国主义局限性的教训,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美军对此进行分析,最终得出另一种结论:战事不能逐步升级而要采取猛烈、快速、压倒性的打击方式;士兵不能从底层社会招募,因为这些人往往指望从战争中捞到好处(如教育、绿卡等);需要新闻媒介的介入;对抗议活动实行监控;战争经费应从中国、日本、欧盟和挪威石油基金等的贷款中支付,而不能直接抽取美国纳税人的钱袋。美帝国达到了目的,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爆发后,美国再也没有发生任何类似反对越战的大规模群众抗议活动。
接下来所做的就是,竭尽全力重拾过去的荣耀和利益。而这些努力都被深深埋葬在伊拉克的沙土、阿富汗的洞穴之中,埋葬在两场胜利无望的战争里。在1991年长达40天的战争中,美军打败了愚蠢地动用正规军和坦克的伊拉克。到了2003年,伊拉克吸取教训,运用象征性的战术,士兵褪下军服,混入民众,使用简易的爆炸武器,制造自杀式袭击,或利用游击作战和恐怖活动来反抗美国发动的战争与国家恐怖主义。
“教皇子午线” 墙外野蛮人
帝国处于巅峰时,的确存在一种难以捉摸的魔力,超脱于维护剥削和服从的赤裸裸的军国主义。罗马人靠它来统治帝国,为东罗马帝国带来千年历史(476~1453年)。英帝国也曾拥有这股魔力,即使是苏联帝国有时也表现出一部分魔力。
这一魔力是什么?或许是帝国创造出来的一种不满足自我修养和自我扩张的使命感。为了履行这一使命,他们需要证明这些被帝国化的人,要高于那些非帝国化,或拒绝被帝国化、处于城墙外面的人,罗马人称后者为野蛮人。
1493年5月4日,出生于西班牙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颁发通谕即“教皇子午线”,宣布西班牙的殖民扩张合法化,形成了一个囊括众多跟随者的西班牙帝国。在此之前,穆斯林人也采取同样的办法,以惊人的速度扩张,约公元700年扩张到巴格达,1192年在新德里建立伊斯兰君主领地。但不幸的是,1258年在巴格达遭到成吉思汗之孙旭烈兀与教皇的联手屠杀。
与法国人、比利时人、德国人、意大利人和美国人一样,英国人也曾担负了文明开化的使命,将他们的文明传播给那些未启蒙的民族。令人奇怪的是,接受文明化也意味着按照帝国主义者的规定来进行贸易。同时,帝国主义者还表明他们共同信仰的上帝是支持其行为的,你最好尊重他,要不然就会受到惩罚。
而在美国,这一切全由美利坚取而代之。由于来自犹太教、基督徒和英吉利人的上帝的“选民思想”影响,美国和以色列一样宣扬卓异主义,凌驾于其他国家的法则之上,自称是引导历史走向全面终结的不可或缺的国家,而不仅仅是这一过程中的某一阶段性存在。
如此重大的使命还存在着一个问题,除了神圣教义的支持外,又包含着军事、经济和政治方面的含义:要求其他国家无条件投降,停止所有满足于他们私利的交易,扩大顺从的范围。那么,如果美国开始失败,如输掉朝鲜战争、越南战争,甚至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又怎么办呢?如果交易遭遇大规模的抵制运动又怎么办呢?如果他国的顺从离不开贿赂、中央情报局的秘密活动、五角大楼的公开行为、干涉以及约翰·帕金斯在《一个经济杀手的自白》一书中的真相披露,又该怎么办呢?
魔力终难再 垂死仍挣扎
由于美国几乎可以与上帝互换位置,所以它要求这样的顺从,因为它不是玩玩“我给你点东西,你给我点东西”这种小把戏的普通国家。讨价还价、贿赂和干涉使它看起来更像是被撤销了授权的托管国,从“上帝选民”变成了弃民。曾经光彩夺目的形象已黯然失色,但它将会有垂死前的挣扎,从而看似不那么软弱无力。然而,通过将一些国家列为魔鬼撒旦所选中的对象,甚至划出一个新的轴心国,美国在短期内从中获得一丝小小的慰籍。
随着军事、政治和经济权力被神话和信仰赋予合法性外衣,但被信念所唾弃,魔力便在“四足畸胎”的各个触角中开始消散。权力逐渐世俗化。种种行为是否具有正当性,应该根据经济—军事—政治的合理性来判断,虽然后者的概念仍有争议。
魔力消失,帝国也将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