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周宏亮
-世相故事-
但是广场舞作为一种所谓的“全民健身”的运动,参与者的动作标准不标准、技术高超不高超,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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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开始对广场舞进行参与式观察,是2018年6月在山东济南参加的一个关于文化研究的学术活动。当时的主办方将我们统一安排,入住在山东大学附近的一个宾馆里。那会儿的天气尤其炎热,我们房间的空调效果又不好,把门窗一关,人坐着不动都会出汗,所以每天晚上我都会去泉城广场溜达纳凉,顺便看看别人跳广场舞。
泉城广场位于济南最繁华的市中心,曾经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选为“联合国国际艺术广场”,可见它的艺术氛围之浓。大概晚上六点钟左右,就会有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从四面八方聚集在广场上。
这些人大多都是“微胖型”身材的大妈,穿着带有圆点或者碎花图案的暗色衣服。她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说话的时候眯着眼睛看人,时不时地发出两句“呵呵呵”的笑声。她们一边有说有笑地分享着时兴的八卦,一边不停地晃动着胳膊和摆动着腿,似乎是在驱赶那看不见的蚊子,又似乎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采展示做好充足的热身运动。
人员来得差不多了后,一个做了“韩式半永久”纹眉、戴珍珠耳环的大妈就会用小推车推过来一个音响,扯着嗓子向余热尚存的天空喊一句:“姐妹们,来来来,要开始啦。”然后,那黑黝黝的音响就会激情饱满地唱响那些说不清是乌兰图雅还是乌兰托娅的歌曲。
从《套马杆的汉子》《我在草原望北京》到《火辣辣的情歌》,再到《我的蒙古马》,高亢嘹亮的歌声夹杂在附近夜宵店的叫卖声中,此起彼伏,混杂着烧烤摊子的牛羊肉味儿。浓浓的草原风情让听到的人精神恍惚,以为自己身处内蒙,一转身就能看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绿草如茵和沃野千里。
后来我晚上去泉城广场的次数多了,我发现那个自备音响的大妈就是舞队里的灵魂人物。她每天负责音响的“保管与运输”,理所当然地,她也决定着今天的音响放哪首歌,大家跳的是哪一支舞。
有一次,我趁着她们“中场休息”换气的当儿,主动上前搭话,去采访了那个领头带队的“音响大妈”。她一听说我是从浙江杭州过来的,热情得不得了,充分向我展示了“好客山东欢迎您”的形象。
她得意洋洋地对我说:“啊哟,你们那个杭州是真美啊,赵雅芝的那个西湖,我去过的。那个关押白娘娘的雷峰塔,我也去过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地哼着“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似乎是想证明她所说的话的真实性。
后来经过交谈我才知道,原来在上世纪那特殊的年代里,领头的这位“音响大妈”去浙江杭州“串联”过。那时候的她英姿飒爽又风华正茂,带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和一个印有“语录”的搪瓷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家乡。
她坐上了开往南方的列车,期待着在伟大祖国的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
从南京到上海再到杭州,“音响大妈”曾经怀揣着激动不安又亢奋无比的心情观赏着自然的美景和拥挤的人潮。她的青春,她的热爱以及她那轰轰烈烈的少女时代,在吴侬软语的江南水乡里,不知不觉中成为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某一个不起眼的注脚。
江南地区的“串联”结束以后,她又跟随者旅途中认识的姐妹,去了共和国的首都,在红旗招展的一篇鲜艳中仰望着天安门那巍峨耸立的城墙和迎风招展的旗帜。集体主义的美学追求,在“音响大妈”以及她的同龄人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以至于多年以后,年过花甲的她们,都还能在那些旋律激昂又朗朗上口的《我的蒙古马》中找到逝去芳华的回归感。
如今的她们,在日复一日的喧闹歌声中自我陶醉地摇头晃脑。那欢快而略带兴奋的表情,那用力展开的双臂,就好像她们当年站在庄严肃穆的城墙之下,举着那本比钻石还要珍贵的红色小册子,挥舞出各式的波涛汹涌时一样的认真、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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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济南的活动结束不久,一年一度的暑假就开始了。所以我干脆直接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打算先在家休息一段时间。也就是在去年那个漫长而炎热的暑假,我对于广场舞有了全新的认识。
我家在一个内陆小县城的乡镇里,可就是在这样一个连电影院和KTV都没有的小地方,当地的老百姓依然形成了跳广场舞的习惯。虽然没有常规意义上的广场,没有跳“广场舞”的硬性条件,但家乡的人们没有条件、自己创造条件也要跳。
15年的时候,我们家那边开了一个“比较大”的超市,超市门口有一盏路灯。于是我妈妈和她的好姐妹们就每天跑到人家超市门口的大马路上去跳舞。刚开始的时候,超市老板还显得特别不情愿,觉得一群人乱糟糟地跳来跳去,堵在门口,会影响自己做生意。
可随着超市老板娘加入了广场舞的阵营,跳舞的人一下子感觉自己的腰板都硬了,跳得更得劲了。超市老板看到自己的妻子都乐在其中,也不方便再多说什么。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铁青的脸色来表达他无声的抗议。
场地的问题暂时解决了,但却找不到专业的人来教。乡下的基础设施比较落后,也不太可能有那种科班出身的舞蹈教练。所以这群跳广场舞的大姐、阿姨和奶奶们就基本属于自学成才的瞎跳。领队的是超市老板娘,她白天在守店的时候会在视频网站上搜索和观看一些广场舞教学的视频。当然,所有的舞蹈都是入门级别,不外乎是把两个胳膊前后左右地晃来晃去,然后再加一点踢腿、迈步和踮脚的动作。
超市老板娘白天看完视频以后,晚上就站在队伍的最前方“现学现卖”,她虽然说的是我们家乡的方言,但她那认真而严肃的表情,俨然像是一位较真的大学教授。如果说领舞教学的人是半桶子水,那么那些站在队伍后面的那些大妈们就只剩下不到一杯水了。
但是广场舞作为一种所谓的“全民健身”的运动,参与者的动作标准不标准、技术高超不高超,其实一点也不重要。大多数喜欢跳广场舞的人,喜欢的并不是舞蹈本身,而是她们能够在跳舞的过程中同其他的街坊邻居们唠嗑和交流,分享着街长里短、张三李四的无聊八卦。这在大门一关、鸡犬之声相闻的现代社会尤其明显。平时大家都很忙,也不方便去别人家里串门。那么晚饭后空闲时间的广场舞活动,就充当了一个很好的交流平台。
不过在大马路上跳舞,终究存在着很大的危险隐患。每次车来了,跳舞的人们就会如树倒鸟兽散一下自动避开。虽然队伍里的姐妹们都会互相提醒和照应,但保不准会遇到几个行为鲁莽的摩托司机,不顾人命地横冲直撞。
比如说,我妈妈就曾在跳舞的时候被一辆摩托车给“擦伤”了,回家后在床上躺了三四天才恢复过来。后来,乡民们都通过不同的方式向政府请愿,表达了她们对于广场和公共空间的渴望。皇天不负有心人,2018年的时候,我们小镇上终于建成了一个广场。虽然面积不大,但那些跳广场舞的人们总算是有了一个安全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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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里的广场修建好了,晚上前来跳广场舞的居民便越来越多。人一多,嘴巴就杂,意见那就更纷杂了。选歌的时候,有的人要跳那种扬手俯身,好像拾麦穗的“抒情舞”,有的人则想跳那种旋转跳跃的“激情舞”。说来说去,两拨人谁也无法说法对方。一开始心平气和的商量,逐渐演变成了指手画脚又声嘶力竭的指责与辱骂。
到最后,两拨人干脆分道扬镳,道不同则不相为谋。喜欢跳慢歌的那一波人占据了广场的东边儿,于是大家叫她们“东宫”。喜欢跳快歌的那一波人则占据了广场的西边儿,于是大家叫她们“西宫”。
“东宫”和“西宫”的两拨人互相都看不起对方的舞姿舞步和审美趣味,本来想着眼不见为净。但毕竟同在一个广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没办法装聋作哑。于是乎,如果你在夏夜的晚上,来到我们小镇的广场,你一定会看到特别有意思的一幕。
“东宫”的人为了在气势上压倒“西宫”的人,故意把音响开到最大声;“西宫”的人为了在声量的分贝上压过对方,买了个扩音器,想尽办法把音响的声音开得更响。时间长了,似乎脚下的舞步乱了还是没乱都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这个音响要够大声,才显得自己在这一座广场上的“名正言顺”。
七夕情人节的时候,村委会下发了一个通知,要在我们村选拔一支队伍去县城里参加全县的广场舞大赛,展现我们新农村建设的良好风貌。由于一个行政村只能选派一支队伍,然而我们村有两个舞队,所以东宫和西宫的人为了入选,都在私下里较劲,有那么一点“互别苗头”的味道。
东宫的队伍去城里定制了新舞裙,西宫的队伍就立马网购了一箱假花,每一个人都在头上戴一朵。东宫的人跳舞时涂了口红,西宫的人就“丫鬟学夫人”,画起了眼影。这样比来比去的结果,就是造成了两支队伍之间敌意的上升与炙热。那段时间,我还听说了一个让人无语的故事。说是一家人,婆婆喜欢跳“抒情”的慢歌,媳妇喜欢跳“激情”的快歌。两人分属两大阵营,不仅仅每天晚上在广场上跳舞的时候互不说话,就连回到家里,两人见了面,也是拉长着脸。
后来,村委会最终决定还是选派那些喜欢跳“激情舞”的西宫队伍去县城里参赛。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那家的婆婆当着儿子的面,气得浑身发抖,直接上前扇了她媳妇一耳光。
出乎意外的是,原本趾高气昂、志在夺冠的西宫队伍,连前三都没进,只获得了第六名的成绩。比赛回来的那天,西宫的队员们就好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精神不振地低着个头。那些东宫的队员们听到了,就好像她们亲眼所见一样,嘴巴里不停地叹气,很有那么一些“怒气不幸、恨其不争”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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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当时就属于家乡广场舞的东宫阵营,那段时间她在家里动不动就说:“早知道,就应该派我们队去比赛,我们队一出马,肯定能进前三”“早知道,当初就应该再向村委会争取一下”。妈妈不停地唠叨着她的那些早知道,可是早些时候,她其实根本就不知道。她不知道得奖的那三支队伍都是“县里的”队伍,她不知道冠军的奖品也就是一人一袋家庭装的实惠款洗衣液。
妈妈年轻的时候,向来豁达而爽朗,以前她们单位里评优评奖,自己落选了她都笑哈哈地说没事。没想到退休了,她反而对这些看上去无关痛痒的荣誉和名声而耿耿于怀。
不跳广场舞的时候,妈妈就宅在家里看电视。她喜欢看电视购物节目里那些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叫卖声,看那些浓妆艳抹的主持人声嘶力竭地喊着:“震惊!奔溃!不要998,不要98,今天跳楼价,只要9块9毛8。”那些购物节目仿佛针对的就是像妈妈这样的、有着大把自由时间的退休主妇。
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妈妈就算睡觉也要开着个电视,其实并不是真的想买购物节目里推销的那些言过其实的商品。她只是需要这样一个声音,需要这样一种热闹、蒸腾又卖力的氛围和感染力,来陪伴自己度过那日以继夜的枯燥生活。
广场舞也是一样的道理,妈妈每天吃完晚饭就早早地去广场上候着。她并不是真的喜欢跳舞,她只是想要找个机会和人聊会儿天、说会儿话。她想要趁着跳广场舞的当儿,让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重新变得忙碌起来,至少是看上去很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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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回杭州以后,又利用周末的休闲时间去广场上采访了好多人。我询问她们热爱广场舞的理由,出乎我意料的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回答并不是“锻炼身体”,而是“社交满足”。那些大多数将跳广场舞变成一种生活习惯的人,她们大部分是退休的中老年阿姨,其实并不是特别期待自己可以通过这样一些业余的舞蹈动作延年益寿,她们是想借助这个机会,去和自己的姐妹们唠嗑和交流。
对我妈妈来说,退休就好像一个槛。她们这代人,从小沐浴在集体主义价值观中;如果生活中遇到了什么困难,第一反应就是找“单位”。可从退休的那天开始,她就感觉自己已经不属于那个“单位”了,所以越来越深刻的孤独感和失落感,显现于她那日常的发愣中。
想通了这一层道理以后,我对妈妈退休后突然迷上跳广场舞的行为有了更多的理解。所以最近这段时间,我不管手头上的事情有多少,我都会抽时间给家里打个电话,陪妈妈聊聊天。我会问问她今天晚上炒了什么菜,家乡的邻居们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新消息。我还会关心她的身体好不好,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一变天就会膝盖疼。虽然距离的限制,让我无法常回家看看,但通过和妈妈保持一个高频率的交流,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她退休后的失落感与孤独感。
我知道,在这个变幻万千的时代里,还有成千上万位像我母亲这样的退休妇女。她们在年轻的时候,吃过很多生活的苦。由于各种复杂的原因,她们当年也许无法全心全意地实现自我人生的价值。所以如今退休以后,她们才那样渴望活出真正的自我。
她们吃完晚饭以后选择走出家门,来到广场,或许并不是真心热爱舞蹈艺术本身,而是痴迷于广场舞所能提供的归属感、亲密感和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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