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组半面图片)
(一)徐娘死前,最后一次画“半面妆”
夜深了,江陵湘东王府早就在月色的笼罩下凄楚的沉静下来,只有东边的寝宫还萦绕着些许幽恨如白日的气息。
南梁太清三年(549)的冬夜,萧瑟荒凉的东宫庭院里覆盖了兔绒般的积雪,肮脏的万物在冰雪的覆盖下变得晶透无比,寝宫内是一片单调的幽亮,唯有梳妆台上的几朵梅花闪烁着稀薄的红影。
妆镜台前,一个清瘦单薄的女子,正在细致地装扮着自己,用紫茉莉粉抹面,描眉涂粉,以玫瑰胭脂覆唇,她的衰老愁容被遮掩得俏丽璀璨。
然而,这样精致的妆容,只画了半脸。从很多年前,她就习惯画“半面妆”。她一生的经历,就好似正在描画的半面妆,一半艳绝如霞,一半枯素如墓。这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装扮,这是她生命里最后一个夜晚。
身为王妃,她享有世间女子无比艳羡的尊贵和奢华,然而身为女人,她却一直为丈夫厌弃,年复一年的冷落,层层叠加的失落,直至最终走上绝路。
是不是因为当初做了太多的憧憬,所以才对最后的结果尤为失望。是不是生命曾有过的所有灿烂,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
从心死到身死,只间隔了短短十年时间。
眼泪,在脸颊上条条滑落。她轻叹一口气,静静地走向院内的小井。
只听到“噗通”一声,好像有重物坠入井底,井沿台边溅起了点点水花,如串联起的珍珠,染湿石台,晶莹而绝然。她死了,如一抹浮云游走,如水消失在了水中。
北风又起,裹挟着醒目的寒意,把黑暗一点点往寝宫里吹。梳妆台上的红梅,在寒风肆虐时,谢了……
那个坠井的女子,名叫徐昭佩,为南朝梁元帝萧绎的正妻。“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中的徐娘,说的就是她。
(二)天才帝子,邂逅如花美眷
对梁元帝萧绎来说,著书立说是他一生中除了皇位之外最大的奋斗目标。他天资聪颖、勤于读书,6岁时作《春敕为诗》:
池平生已合,林花发稍稠。
风入花枝动,日照水光浮。
用词简略精到,意境素朴灵动,表现出了非凡的才学。他读书极为用功,曾在日记里说自己从12岁开始,就经常读书读到天亮,一次患了疥疮,两个手肘都因为看书给撑烂了。14岁时患了眼疾,瞎了一只眼。之后只好让左右随从念书给自己听,每天坚持听20卷的内容,如此风雨无阻地坚持了30多年,没有一天停歇。
《颜氏家训》的作者颜之推年少时曾亲眼见到萧绎读书用功的劲头,晚年回忆时仍感叹不已,他说梁元帝以帝王之子的尊贵身份,以童稚年少的幼小年纪,都能勤学至此,我们这些寒门之士还有什么理由不刻苦学习?
后世编《四库全书》,“子部”文库中的《金楼子》一书,便是萧绎撰写的。“金楼子”是他的号。然而,《金楼子》只是萧绎众多著作中的一本,据清代史学家赵翼考证:萧绎是古往今来帝王中著作最丰富者,所著多达677卷。
天监十五年三月,前齐太尉大寿,在将军府里,他邂逅了豆蔻初成的徐昭佩。《南史》记载,徐昭佩是齐国太尉的孙女,父亲为侍中信武将军徐琨,徐家在南朝四朝出了多位驸马,足见家族显贵之势。
或许是参宴的人太过庸常,陪衬出了她的惊艳出尘,或许是他日日沉浸在诗书的世界里,难得见到如此鲜活的青春。总之那一日,她是真的走进了他的心里。第二年春天,徐昭佩就做了萧绎的王妃,那时萧绎还只是湘东王。
十年后,忠壮世子萧方等和益昌公主萧含贞相继出生,爱情的硕果终于缔结,二人的感情却由浓烈变得淡漠。湘东王府一年比一年热闹,新晋的女子一个比一个娇媚。徐家又连遭变故,祖父去世,父亲失势,萧绎再也没有什么好忌惮的了,对她是“三二年一入房”。
换作别的女子,面对冷落,顶多也就写几首怨诗,发两句无谓的牢骚,然而徐妃个性硬朗,面对失宠她恨意喷薄:你是天潢贵胄又如何,凭我的门第和姿容,嫁给你个“独眼龙”已是委屈,现在你居然还敢忽视我。徐昭佩怀揣着不满,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她自创半面妆,就是要揭他疮疤,将他伤得血泪淋漓。
那日,萧绎跨入她的房门,抬头便看到了徐妃只画了半面妆容的脸,一半浓艳可人,一半素颜淡楚。见他惊愕,她冷笑着说:“王爷少了一只眼,只能看见我半边脸,我画半面妆就好。”自尊心被伤透的萧绎拂袖而去。
她陪萧绎一道去赴宴,席间豪饮无度,醉得不省人事。萧绎耐着性子将她送回寝宫,待她酒意稍解,醒来看到床榻旁坐着的是他,故意翻身而起,吐在他身上。
她的大胆行径令周遭的侍女们终日诚惶诚恐,她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王爷父子一向讲仁义说道德,断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就焚琴煮鹤。最多不过是将我逐出宫去,这样也好,与其维持这样有名无实的生活,倒不如另择他人而嫁。”果然,大胆是源于了解。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她是个爱憎分明的人,既然求不得,就干脆断离舍。在他面前,她极力把自己扮成个惹人唾弃的小丑,表面上是一副不恭不屑的样子,其实她想给自己给彼此寻求一个答案,要么重获宠爱,要么相忘江湖。
不甘心自己在他的生命里渐渐褪色,她该是爱他在意他的,不然又何必费尽心思地折腾他。而世界上最大的折磨莫过于,在爱的同时又带着藐视。
(三)求爱不得,那就求恨
她决定要在他心里求一个位子,求爱不得,那就求恨。既然他不在意,那她便更加随心妄为。
她开始肆意招揽情人,不避人耳目。王府附近有个皇家寺庙瑶光寺,其中不乏仪表堂堂满腹才学的僧人,南朝佛教盛兴,为嫔妃命妇们参佛礼拜大开方便之门。徐妃在那里遇到了才貌出众的智远和尚,两人很快就在萧绎的眼皮底下打得火热。
后来,徐妃与智远的恋情变得疏淡,她又将目光转到萧绎近身随从暨季江身上。暨季江生得潇洒俊秀,而徐娘芳华已逝,一日在朝会上,有人对暨季江说:“徐娘已老。”既是讽刺,亦是探问,暨季江反驳道:“徐娘虽老,犹尚多情。”
她是个遇强则强、遇柔则柔的人,在萧绎面前,她将自己武装成刺猬,永远是一副进攻的姿态,在柔情面前,她焕然全新地卸下攻击戒备,变得轻巧韵玉,温情得暖化人心。
于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便在宫廷内外传开了,天下人都知道萧绎戴着一顶绿油油的大帽子。暨季江之后,徐娘身边又多了贺徽。每当萧绎在龙光殿与群臣大谈老庄禅佛之道时,贺徽便和徐妃在白角枕上吟诗唱和,互留浓情蜜意的寄托。暧昧馨暖,静静生香。徐妃的风韵之事,萧绎绝对知情,然而他依旧不问,假装充耳不闻。
她和他在情感的世界里拼命拉锯着,一个任性地撩拨试探另一个的底线,另一个偏要让对方苦心孤诣的谋算全盘落空。
太清三年(549),她和他唯一的儿子萧方等战死在塞北,方等是两人年少情爱的印证,曾经他因为对儿子的功绩表示赞赏,特意前来对她说:“如果再有一个如方等这样的儿子就无忧了。”这本该是重修于好的机会,徐昭佩却掩面哭泣,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感觉一阵阵刺痛,心就飞速往黑暗深处坠落。
是委屈,抑或内疚?他们已经对峙太久,没了平和相处的理由。他的冷漠,她的决然,早已让隔阂彼此的心墙,厚重得不可能逾越。
儿子萧方等死了,徐昭佩唯一能依仗的靠山也倒了。萧绎借爱妾王夫人难产而死,嫁祸于她,给她安了个投毒的罪名,逼她自尽。从前凡是宫中和徐昭佩一样不得宠的妃嫔,她会邀约一同畅饮,听说有妃子怀孕,她便狠心杀害。但这一次说她害死王夫人,确实冤枉,她没有做过,也懒得辩白。
曾经深沉韧性的战斗,终于变成了震骇一时的牺牲。她自知无望,投井而死。萧绎在她死后又将其尸身遣送回徐家,以示出妻,他还在《金楼子》中述其淫行,让她死后仍被世人唾骂。
人生若只如初见,萧绎和徐昭佩,没有相爱又哪来的厌弃,从相看不厌到相对生恨,岁月不堪数,故人不如初,情感的伤害从来都是相互的,杀敌一万,自损三千,刀刃生生插入对方的胸口,那坚硬的刀柄何尝不会伤及自身。
大恨恰是大爱的起点,所以绝望才与希望相通。
徐妃死了,留存于历史深处的她,带着糜烂的印记,妖娆了很长的岁月。几百年后,南宋婉约派词人史达祖写了一首《夜合欢》,将徐妃的万千韵致嵌入其间:
柳锁莺魂,花翻蝶梦,自知愁染潘郎。轻衫未揽,犹将泪点偷藏。
忘前事,怯流光,早春窥、酥雨池塘。向消凝里,梅开半面,情满徐妆。
梅开半面,情满徐妆,是岁月赐予那段乱世,最柔媚的点缀。尽管徐妃不得善终,尽管红梅早早凋谢。
(四)虚伪狭隘不得善终
萧家父子都是一等一的文采风流,具有动辄谈玄论道的文人气质。萧绎有才,自称爱才,但高妙的才学并未提升他的品性修养,反倒让他变得虚伪狭隘。
他常把自己比作圣人,嘴上说要不遗余力地招贤纳士,心里却妒忌真正有才华的人。侯景之乱时,高才硕学的刘之遴远道来投奔他,他妒忌刘的声名,暗中派人将其毒死,随后又亲自撰写祭文,还送上许多陪葬品,为他举行了隆重风光的葬礼。
刘谅陪萧绎游江滨,叹秋望之美,刘谅感叹:“今日可谓帝子降于北渚。”《离骚》有云:“帝子降于北渚,目渺渺而愁予!”渺眇同音,而“眇”恰是瞎了一只眼的意思。萧绎觉得刘谅是在讽刺自己,从此对他心存愤恨。
萧绎亲自编纂了一本《孝德传》,号召天下人遵从孝道。在《金楼子》一书中,更是将父亲梁武帝萧衍与上古几位贤君并列,说他是万年难得一遇的好君主。可当国难来临时,他坐视父亲被挟持却故意按兵不动,直到确认萧衍已死才惺惺作态地起兵勤王,隐瞒父亲死讯达一年之久,直到登上皇位,才装模作样地发丧,还为萧衍雕了一个名贵的白檀木头像,早晚焚香跪拜,大小事都恭恭敬敬地禀报。
为了登上皇位,他不顾父亲的生死,亲手杀死自己的兄弟。萧家的几个侄子被关进江陵天牢,受尽酷刑,当真正的外敌攻下国都并擒获萧绎之后,那些还活着的侄子们被放了出来,他们戴着枷具,身上到处流脓,肌肉基本溃烂。见此惨状,敌军主将忍不住斥骂萧绎:“这些都是你的亲人,你居然忍心这样对待他们?”他沉默战兢,无言以对。
萧绎的姑父王琳生了九个儿子,个个神采飞扬,为人中之龙,他嫉妒这些表兄弟抢了自己的风头,故意将一个出身低贱的小舅子改名为王琳,就为了在口头上占便宜。
他一生勤奋读书,辛苦聚书四十余载,收集了罕见的十四万卷图书。登上皇位后,梁国与北方西魏产生矛盾,招来强敌寇境。亡国之际,他命人将十四万卷图书焚烧,哭丧着说:“读书太多,以致有今日之祸。”这成为中国历史上继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最大的文化破坏事件。
萧绎的皇帝梦只持续了两年,就以江陵被西魏大军攻下而破灭。萧绎被西魏军交给侄儿萧察处置,对这位曾经虐待凌辱过自己的叔父,萧察没有手下留情,把他百般羞辱之后,又将一个上千斤重的大土袋覆压在他身上。最终,他筋骨寸断,死状惨烈。那一年是公元555年,他只比徐昭佩多活了6年而已。
江山从来在,打出来的只是政权。男人的世界里,政权更迭,金戈铁马,总是轰轰争鸣,震惊天下。等世界沉静下来,或许我们听到的那些女人的哀怨叹息,才是历史册页真正翻动的声响。
后来,萧绎和徐昭佩的爱恨纠葛,成为了几世几代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闲话。
岁月悠长,山河无恙。伤心莫唱,南朝旧曲。
政治家的性情太过硬朗,总是要掺入女人的柔媚,才能拼凑出美妙的故事轮廓。
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
历史,只是一个轻巧的转身,恩怨往事,已越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