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网原创｜俄乌两国开战，背后根源在于现在的俄罗斯和乌克兰基于本民族的民族主义立场上不可调和的矛盾。
文/凤凰网历史特约作者 史昂
2022年2月28日，俄罗斯和乌克兰终于开始第一轮和谈。
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双方开出的条件。
俄罗斯的条件是：乌克兰必须维持中立地位、“去纳粹化”和“去军事化”，以及正式承认俄罗斯对克里米亚的主权。
乌克兰的条件是：俄罗斯撤出所有军队，包括从克里米亚和顿巴斯地区撤出。
敏锐的读者会发现，和开战之前提出的条件相比，俄罗斯保持了对克里米亚的主权要求，保持了要求乌克兰的“去军事化”和中立地位，却唯独不再提顿巴斯地区。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俄国将顿巴斯地区作为谈判的筹码放了出去，在原来的条件下后退了一步。
俄罗斯为何会这样选择？
历史重演？乌克兰不会接受“去军事化”和中立地位
双方开战前，普京总统曾经发表过演讲。他声称现代乌克兰国家是苏联“创造”的。只要看过普京总统演讲稿的读者恐怕都会觉得，列宁和苏联政府对乌克兰“恩同再造”。
但是，乌克兰人并不这么认为。乌克兰独立以来，一直是著名的反苏先锋。在他们眼中，乌克兰与列宁和苏联政府仇深似海。
而这次俄罗斯提出乌克兰“去军事化”和保持中立地位的要求，恐怕会再次唤醒乌克兰人心中这段梦魇。
那是因为，乌克兰民族独立的第一次尝试，就毁灭于列宁和苏俄之手。
十月革命的胜利是乌克兰独立的一次机会
1917年二月革命发生，沙俄帝国灭亡，此时在基辅成立了乌克兰中央拉达，成为还属于俄国的乌克兰地方最高权力机构。十月革命后，俄属乌克兰中央拉达宣布独立，成立“乌克兰人民共和国”，定都基辅。这是《佩列亚斯拉夫协议》后乌克兰第一次获得独立。
然而，这只是昙花一现。
而布尔什维克也在行动。不能容忍乌克兰中央达拉宣布独立的“分裂行径”，1917年12月，在苏俄支持下，全乌苏维埃代表大会在哈尔科夫宣布成立乌克兰苏维埃人民共和国。随即，苏俄红军在乌克兰苏维埃人民共和国的“邀请”之下进入乌克兰清缴“白匪”和“彼得留拉匪帮”（即乌克兰人民共和国）。
在这个过程中，以俄罗斯族为骨干的乌共发挥了巨大作用。虽然俄罗斯族在乌克兰全国范围内是少数，但在城市里力量稳固，成为工人阶级的主力。乌克兰共产党内部，乌族不满24%，俄罗斯族占党员总数的53%。
乌共依靠占领关键的一两个大城市，利用城市的兵工厂、银行、港口等关键物资固守待援，对抗乌克兰人民共和国的全国之力。最终坚持到苏俄红军的到来。
苏俄红军进入乌克兰后，如入无人之境，乌克兰人民共和国仓促组建的军队根本不是红军的对手。
描述当时乌克兰人民共和国处境的漫画：乌克兰四面都是敌人
1918年初，苏俄红军攻占基辅，乌克兰中央拉达只得向德国乞援。1918年4月，德军打退苏俄红军，乌克兰被德国军队占领。但中央拉达随即被德国推翻，德国在乌克兰组建傀儡政权。但几个月后，德国因一战战败崩溃，乌克兰人民共和国才侥幸重生。
同时，忠于二月革命后建立的资产阶级俄国临时政府的邓尼金和他所建立的白卫军，虽然是苏俄红军的死敌，但也视乌克兰人民共和国为分裂分子，双方同样水火不容。
乌克兰也与同样刚刚从沙俄帝国的崩溃中独立的波兰围绕加利西亚等传统西乌克兰地区的归属兵戎相见。
既要跟布尔什维克的红军作战，又要和大俄罗斯主义的邓尼金白卫军厮杀，还要同波兰争夺加利西亚，乌克兰人民共和国很快力不从心败下阵来。为此乌克兰人民共和国不得不选择将加利西亚地区割让给波兰，与波兰的停战与支持。
然而，作为乌克兰民族政权，割让土地的结果是引发国内民众的强烈不满，本已低落的乌军士气一落千丈，更加无力与红军作战。
乌克兰人民共和国领袖佩特留拉在1920年苏俄红军发起基辅攻势前与波兰将军利兹托夫斯基（左）交谈
1920年，乌克兰与波兰联军发动反攻，试图将红军赶出第聂伯河流域，却被苏俄红军反攻打垮。当年6月，苏俄红军再次攻占基辅，乌克兰人民共和国政府流亡波兰。独立的“乌克兰人民共和国”不再存在，只有留在苏联国家框架之内的“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
乌克兰民族的第一个独立政权，就这么被列宁领导的苏俄政权一手消灭的。
如今，俄罗斯方面提出要乌克兰“去军事化”和保持中立地位。作为一个国家，连军队都不能自己拥有，在国际舞台上也不能自主选择立场，在乌克兰人眼中，这还是一个独立国家“乌克兰”吗？民族独立失败的沉痛往事在此，乌克兰官方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条件的。
普京为何舍顿巴斯而留克里米亚？
俄乌战争的两个导火索就是克里米亚地区和顿巴斯地区。在开战前普京总统的演讲中，念兹在兹的就是和这两个地区有关的苏联时代的两段历史——1922年顿巴斯地区划归乌克兰， 1954年的克里米亚半岛划归乌克兰。本次开战，也被不少俄罗斯人视为“纠正苏联时代的错误”的举措。
然而，这两块地区终究有所不同。
我们先来看顿巴斯地区。
顿巴斯，即顿涅茨河河谷地区，主要包括现代乌克兰东部顿涅茨克州和卢甘斯克州。2014年以来乌东战乱导致乌克兰处于分裂状态，就是在这个地区。俄罗斯承认乌东两个共和国的独立更是被视为这次俄乌战争的直接导火索。
顿巴斯地区是乌克兰国内俄罗斯族比例最高的地区之一，仅次于克里米亚。1922年，刚成立的苏联政府将卢甘斯克、顿涅茨克划分给了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因此在很多俄罗斯人的认识中，顿巴斯成为现代乌克兰的一部分，是1922年 “列宁的礼物”。
乌克兰工业分布，东部顿巴斯地区为主要工业区，因此也是乌克兰势所必争的地区
然而顿巴斯地区的历史相当复杂。
乌克兰方面认为，乌克兰人是顿巴斯这片土地上唯一土生土长的民族。18世纪后期开始，沙俄为了俄罗斯化乌克兰，推动殖民政策对这片土地迁来各个不同民族。同时乌克兰本地农民想要寻找新的土地时，却被沙俄迁往乌拉尔和西伯利亚。但是，沙皇殖民的成果依然有限。在乡村，非俄罗斯族居民占据压倒性优势。直到1860年后，随着大规模的工业化和城市化，以及苏联时代的政策引导，才有大规模俄罗斯移民的涌入，改变了这片土地的民族结构。
而俄罗斯方面则针锋相对的认为，顿巴斯地区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混居的。而现代顿巴斯地区以俄罗斯族为主的民族结构，则是全球前现代化背景下俄罗斯人南进，适应当地经济社会自然发展的结果，并非出自沙俄、苏联有意安排的民族政策、行政手段。反而，在苏联建立的过程中，顿巴斯地区建立的顿涅茨克—克里沃罗格苏维埃共和国申请加入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是列宁劝他们加入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总之，在1922年之前这一地区从来都不是乌克兰人的固有领土。
简单说来：乌克兰的意思是，这地本来是我乌克兰人聚居地，是沙俄时代和苏联时代你们俄罗斯人搞阴谋塞了大量俄族人进来才有了争议。
俄罗斯的意思是，这地本来就不是你的，后来迁移了大量俄族人进去是自然过程，最后归你乌克兰是苏联送你们的，不合理。
谁说的是真相？其实，双方都在挑对自己有利的说。
包括顿巴斯、哈尔科夫在内的斯洛博达乌克兰，原本是莫斯科公国的西南边疆。从16世纪末开始，乌克兰人为躲避战乱及波兰贵族、地主的压迫开始迁入此地，尤其是该地区因鞑靼人入侵而荒芜后，莫斯科公国鼓励哥萨克移民定居，并实行自治。这一地区虽大部由乌克兰人居住，但并不归乌克兰盖特曼管辖，而是受莫斯科公国任命的军政长官直接控制。因此此地确实成了乌克兰人聚居区，但也确实不归曾经的乌克兰哥萨克政权管辖。
至于近代和苏联时代的人口结构变化，也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乌克兰支持俄语的人口百分比，体现了乌克兰的民族人口格局
一战爆发之前的二十年内，大约有150万乌克兰自耕农前往西伯利亚、哈萨克开荒。本地居民流出的同时、大量俄族移民流入，在沙俄帝国最后的日子里形成了一场人口大置换，永久性地改变了第聂伯河流域的族群人口结构，并决定了沙俄崩溃后中央拉达必然会输掉1917-1920年的乌克兰独立建国尝试。
苏联将顿巴斯并入乌克兰，但是从1932年开始，尤其是二战结束后，这一地区涌入了更多的俄族移民，俄罗斯人比例不断上升，并不断冲击当地的乌克兰社区和文化。到苏联解体前的1989年，只有1-2%的顿涅茨克当地学生使用乌克兰语。地方电视台和出版社几乎被俄语垄断。在苏联时代，这种人口变动，用自发迁徙确实解释不通。
可见，俄乌双方在顿巴斯问题上都只说了对自己有利的那一部分。乌克兰固然要感谢苏联把顿巴斯正式划入乌克兰版图。俄罗斯恐怕也得正视苏联让顿巴斯地区俄罗斯族占绝对优势的事实，这才形成了乌东地区今天看到的局面。
但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顿巴斯地区在沙俄解体后，就没有隶属于俄罗斯过，反而从1922年以来，一直是乌克兰国土的一部分，无论是属于苏联的加盟共和国——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还是苏联解体后独立的乌克兰。这对于俄罗斯想要达到的吞下顿巴斯的意图来说，在法理上是缺乏依据的。
最让俄罗斯人耿耿于怀的是克里米亚。在广大俄罗斯人眼中，1954年赫鲁晓夫将克里米亚半岛从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划归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的行为简直是赤裸裸的出卖俄罗斯利益。
可是，克里米亚问题也并不那么简单。
赫鲁晓夫同志和他的玉米
历史上现代乌克兰的南部沿海地区从来都不是乌克兰人的传统控制区，当然，属于俄罗斯的时间也并不长。18世纪末之前，此地区一直被克里米亚汗国所占据。在18世纪后半期的第五次俄土战争中，沙俄帝国占领包括克里米亚在内的广大黑海沿岸地区，吸引俄罗斯人、乌克兰人来此地定居。大量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涌入黑海沿岸地区。
卫国战争期间，克里米亚半岛沦陷于入侵的德军。1944年，随着苏德战争形势大逆转，克里米亚半岛重归苏联。为了惩罚半岛上鞑靼人对德国的支持，斯大林将鞑靼人全部迁移到中亚，并以俄罗斯人为主向半岛进行移民，奠定了此后克里米亚半岛的民族格局。如今克里米亚人口中，俄罗斯族占60%左右。
1954年，赫鲁晓夫为了彰显俄乌两国之间的友好关系，在俄乌合并300周年之际，将克里米亚州划归到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名下。而苏联解体时，由于美国老布什政府主张各加盟国应维持原有的边界，因此克里米亚也被乌克兰名正言顺地继承了。
1954年基辅，“乌克兰与俄罗斯统一300周年”音乐会
俄罗斯人认为是赫鲁晓夫拿俄罗斯的利益补贴乌克兰，乌克兰方面却认为克里米亚的划入根本就是没安好心。
他们认为，二战后俄国人将克里米亚半岛上的原住民包括鞑靼人、希腊人……从半岛迁出，加上战争造成的破坏，克里米亚半岛等于处于经济停滞，亟需重建的状态，尤其是农村，几乎扫地一空。此时将克里米亚划归乌克兰，实则是利用乌克兰的资源去重建克里米亚半岛。等几十年后，在乌克兰的全力输血下，克里米亚恢复了元气，俄罗斯再要求归还克里米亚半岛，就是赤裸裸地从乌克兰吸血割肉的行为。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克里米亚的战略地位。
从地图上我们可以看到，克里米亚（克里木半岛）深入黑海。半岛上的塞瓦斯托波尔是黑海地区最重要的港口，也是前苏联时代黑海舰队最重要的基地。对于自彼得大帝以来一直对南方不冻港孜孜以求的俄罗斯来说，克里米亚是一个绝对不能放弃的地方。为了夺取克里米亚，沙俄帝国一再发起对奥斯曼帝国的战争。
对于俄罗斯来说，索要克里米亚主权相对还有一个有利的条件，就是1954年之前，在苏联内部，克里米亚确实一直属于俄罗斯而非乌克兰，这和从没属于俄罗斯的顿巴斯地区有着本质的区别。
不可调和的民族主义斗争和着眼现实的利益交换
俄乌两国开战，背后根源在于现在的俄罗斯和乌克兰基于本民族的民族主义立场上不可调和的矛盾。
对于俄罗斯民族主义者来说，他们自诩为沙俄帝国的继承人，认为乌克兰人就是俄罗斯人，是蒙古入侵后走了一些弯路的小弟。俄罗斯作为大哥，当然要把小弟引回正轨，好好当俄罗斯人。在这种认识下，俄罗斯自然不会抛弃“乌克兰自古以来就是俄罗斯固有领土”的意识，很难尊重乌克兰的独立意愿。
重回沙俄帝国的梦想容不下不受俄罗斯控制的乌克兰。乌克兰加入北约的倾向自然是俄罗斯绝对不能允许的。这次俄罗斯提出的乌克兰必须维持中立地位、“去军事化”，实际上试图变相将乌克兰重新至于俄的控制之下。
而对于乌克兰民族主义者来说，他们自认为古代乌克兰哥萨克国家的继承人，沙俄时代开始前赴后继追求乌克兰民族独立的乌克兰民族先驱的传承者。自然将以俄罗斯为主体建立，先后统治乌克兰的沙俄帝国、苏联视为民族压迫者，是乌克兰民族的仇人。
因此，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绝对不容许乌克兰再次回到被俄罗斯支配的状态下，倾向加入北约是他们的必然选择。俄罗斯提出的乌克兰必须维持中立地位、“去军事化”。
乌克兰人游行砸毁列宁像
从乌克兰的角度来说，顿巴斯和克里米亚都是91年苏联解体后乌克兰独立时就已经国际承认属于乌克兰的领土，必须保证。
而俄罗斯方面的选择就弹性大很多。这次在谈判条件中剔除顿巴斯地区（虽然顿巴斯地区的争端才是两个战争的导火索）而对于克里米亚势在必得。恰恰也说明了在俄罗斯的国家利益中，哪个更加重要。
当然，俄乌双方这次的底线根本格格不入，是无法达成一致的。仗只会继续打下去。往后双方会如何谈判，谈判条件会有那些变化，我们拭目以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