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现实主义的盟友“萝丝·塞拉维”
在布勒东及其信徒看来,超现实主义远不止是一场文学和艺术运动,他们公开宣称其目的是将人类思想从奴役它的传统束缚中解放出来以便“改变生活”,宗教、道德、家庭以及理性的“紧箍咒”都在传统束缚的范畴内,超现实主义者坚信他们可以利用潜意识的力量实现自己的目标。达达运动颠覆了逻辑和理性,揭露了一个疯狂世界的病态。超现实主义者信奉非理性和梦境,他们甚至疯狂地想要搞明白人类精神的未知领域,但无意识心理才是超现实主义者改变人生所要使用的利器。
我们当然可以将这一运动仅仅看作一百多年前的浪漫主义运动卷土重来,浪漫主义强调个体的经验和情绪与情感的内在体验,而超现实主义者其实也渴望能够引证他们的列祖列宗,他们崇拜兰波,因为他曾断言诗歌应该是一种发现和预测行为,他们还在萨德以及英国“哥特”小说家霍勒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和 M.G.(“僧侣”)刘易斯(Matthew Gregory Lewis)的作品里发现很多令人钦佩的地方,他们坦率地感激纪尧姆·阿波利奈尔的诗句——阿神的诗里不乏意思混乱但精彩绝伦的诗句,他在 1917 年创作的戏剧《蒂蕾西亚的乳房》(Les Mamelles de Tirésias)的副标题就是“超现实主义戏剧”(drame surréaliste),因此这场运动才得以命名。
安德烈·布勒东(法国著名诗人、艺术家、社会活动家,“超现实主义”运动领袖。)
布勒东曾经学过医,战争时期他正在医学院读书,被派到南特地区的野战医院的精神科实习,当时他对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书深有感触。1921 年夏天他曾专程前往维也纳拜望弗洛伊德大夫却在离开时失望而归,因为弗洛伊德对布勒东提出的潜意识胜过有意识的观点没兴趣。当时布勒东和菲利普·苏波(Philippe Soupault)已经对无意识写作进行了两年的试验,所谓试验就是坐在一个黑屋子里把自己调整成精神恍惚的状态,然后想起什么就写下来。与布勒东为伍的前达达派曾经定期聚在西拉诺咖啡馆(Café Cyrano)或者方丹路 42 号布勒东家彼此分享梦境和心理体验,他们还进行各种智力游戏,诱发潜意识去创造奇迹。
由于超现实主义运动的几位发起者大多是文学圈的人,杜尚的写作(或者更确切地说,萝丝·塞拉维的文笔)能博得布勒东的青睐也就不奇怪了。布勒东宣称杜尚的写作是“多年来诗歌界前所未有的不同凡响的事件”,他继续在《文学》杂志上发表萝丝·塞拉维的俏皮话,这些文字的出现(在本人并不在场的情况下)无疑有助于杜尚在超现实主义者当中成为一个有话题的人物。1924年,皮埃尔·德马索出版了一本平装的小册子,书名叫《奇异之书:反思萝丝·塞拉维》(The Wonderful Book: Reflections on Rrose Sélavy),这本书指出了一些超现实主义者理解这位令人钦佩却又难以捉摸的大神人的难点,书的扉页上引用了格特鲁德·斯坦因的一段话:“我想看看自己是否能懂马塞尔,结果发现根本不能。”德马索在书的简介中也表达了自己想要撰写杜尚的愿望,但这个愿望却总不能实现,他认为杜尚是“他所遇见的最伟大的天才”。简介后面是12张空白页,每页除了顶部印了12个月中的一个月,其余部分全是空白,封底上印了萝丝/杜尚说的15句话:如“给局外人设局”(Etrangler l’étranger / Strangle strangers)、“扫地大姐每天盼着日抱”(Daily lady cherche démêlés avec Daily Mail / Daily lady will dally with Daily Mail),还有用英文写的“外甥是外生”(My niece is cold because my knees are cold)。这些句子证明作者确实有文学天赋,也确实让人有所期待,但作者本人并不想要改变人们的生活。
杜尚变成了萝丝,曼·雷摄影。
即便萝丝·塞拉维淘气的幽默与早期超现实主义的传教士精神相悖,布勒东仍然视萝丝及其背后的影子人物为潜在的合作盟友,他对毕卡比亚就不抱这样的希望,因为毕卡比亚无情地讽刺了超现实主义者及其所主张的观点,导致他和布勒东之间再一次发生了(最终的)决裂。1924 年 10 月,布勒东发表了第一篇《超现实主义宣言》(First Surrealist Manifesto),这份宣言标志了这项运动的正式成立,可就在同一个月毕卡比亚在自己刚在巴黎复刊的《391》杂志上连篇累牍地对其发起了攻击。毕卡比亚写道,超现实主义“就是对达达运动拙劣的模仿”,“安德烈·布勒东根本不是革命者……他就是一个野心家”。毕卡比亚当时正在放弃达达的机器绘画,虽然他自相矛盾而且前言不搭后语,但他却从未动摇过自己所坚持的原则,即无意识、无筹划、不理论化的纯个人体验。从这个意义上说,毕卡比亚终其一生都是一位真正的达达主义者。他在《391》杂志上还写道:“艺术不是凭空捏造的,它简单却很稀罕。超现实主义的各位先生们,你们人太多了,所以出现不了了不起的人物,人以稀为贵。”
《暂停演出》与《幕间休息》
虽然毕卡比亚第二年就离开了巴黎,搬进戛纳附近一座山里的大城堡长期生活,但他就像一座火山,随时爆发狂热的行动。那年秋天他的主要任务是与作曲家埃里克·萨蒂和舞蹈家兼编舞让·博林(Jean Borlin)合作搞了一幕芭蕾舞剧,剧名叫作《暂停演出》(Relâche,又译为《间奏曲》)。他们三人受到瑞典芭蕾舞团的委托创作这幕舞剧,这家芭蕾舞团虽然隶属瑞典却常驻巴黎,时任团长的罗尔夫·德马雷(Rolf de Maré)为了与狄亚基列夫的芭蕾舞团竞争招募了一些当代艺术家和音乐家合作搞前卫舞蹈表演。毕卡比亚应作家布莱兹·桑德拉尔(Blaise Cendrars)之邀参加创作,桑德拉尔在前一年曾和费尔南·莱热及达律斯·米约(Darius Milhaud)合作为该舞团创作了芭蕾舞剧《开天辟地》(Te Creation of the World)。后来桑德拉尔去了巴西,毕卡比亚和萨蒂就趁他不在推翻了他的创意,换上了他们俩自己创作的情节,与桑德拉尔最初写的内容大相径庭。他俩还说服德马雷请了一位年轻的电影导演把这幕舞剧拍成小电影在幕间休息的时候放映,毕卡比亚亲自为这个短片撰写了剧本。紧锣密鼓的宣传活动为原定于 11 月 27 日的首演造势,罗尔夫·德马雷和毕卡比亚分别在各大报刊发文介绍此剧。毕卡比亚许诺说,《暂停演出》“像生命一样运动不息,它是我们大家都追求的幸福时刻,它是光明也是财富,是奢侈也是爱,绝非道貌岸然的习俗,没有愚人才信的道德,也没有假行家的艺术性研究”。他建议观众看演出时戴上墨镜和耳塞,还呼吁观众里的前达达主义者高喊“打倒萨蒂!”“打倒毕卡比亚!”的口号。
杜尚、毕卡比亚和碧翠丝·伍德1917年拍摄于纽约百老汇照相馆
一大群时髦的人物来到香榭丽舍剧场参加首演式,却发现剧场的大门紧闭,门上还贴着写有“暂停演出”的封条。由于“暂停演出”也是这个芭蕾舞剧的剧名,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典型的毕卡比亚式的恶作剧。他们耐心地站在剧场门前等了很久,毕卡比亚、杜尚和曼·雷此时就坐在马路对面的酒吧里看热闹。
后来有消息说那告示根本不是恶作剧,人群才逐渐散去。实际的情况是主角让·博林在临近开演前的一刻生了病,演出被迫取消了。
一个礼拜之后《暂停演出》终于演出了,但它遭到了大多数评论的贬斥。评论家们不喜欢舞台背景里有一辆汽车那么大的射灯,有时候晃得观众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也不愿意看到舞台上出现消防员,一桶接一桶不停地泼水。他们更不喜欢整部剧里只有一个女演员(还混在一群男人里),音乐停了她才跳舞,音乐一起她就不跳了。说来也怪,观众的热情却特别高,在演出的全过程里直到幕布最终落下观众席自始至终都掌声雷动,喝彩不断。但是观众和评论家们一致认为那天晚上真正的亮点是一部叫《幕间休息》(Entr’acte)的电影,这部电影就是幕间休息的时候放映的,片长只有 22 分钟。很难说究竟谁是促成这件达达艺术瑰宝的始作俑者,毕卡比亚这次表现出了难得的谦逊,他说自己只给了雷内·克莱尔(René Clair) “一个其实什么都没有的小剧本,但他却把它变成了一部杰作”。而克莱尔却坚持说自己的功劳“只是用技术实现了弗朗西斯·毕卡比亚的意图”。电影开篇时是一个芭蕾舞者的影像,她身穿白色的裤袜和舞裙,镜头是透过一块玻璃板从舞者的脚下拍摄的,与这个场面并置的镜头是巴黎夜晚的车流。这时镜头切换到了香榭丽舍剧场的楼顶,曼·雷和马塞尔·杜尚正坐在栏杆边下棋,一股强大的水流袭来把棋子从棋盘上冲走了,这盘棋戛然而止。
《暂停演出》(又译为《间奏曲》,1924)
电影里又出现了更多舞者跳跃的镜头,但此刻她却长出了长长的胡子。紧接着是打靶的镜头,让·博林扮演的射手身穿提洛尔山民的服装,不能瞄准让他很沮丧。再下去就是那段无与伦比的精彩片段,一队送葬的人和一辆骆驼拉的灵车,一长串吊唁的人蜿蜒地穿过巴黎的街道,他们当中男士都戴着礼帽,女士则穿着及地的长裙,但无论男女一律跳跃着大跨步前行。灵车拖断了缰绳自己在路上飞奔,它越跑越快将人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它跑着跑着就飞出了道路,撞进了过山车的轨道,最后灵车终于在一片旷野停了下来,棺材从车里掉到了地上,里面的尸体起死回生了(还是博林演的)。博林跳出棺材,用小棍儿轻轻地敲击送葬者的肩膀,他敲到谁谁就会消失。
《暂停演出》中的一幕
杜尚不仅出现在电影里,他还亲自出现在演出现场。毕卡比亚和克莱尔为《暂停演出》在香榭丽舍剧场的最后一次演出编排了一个幕间的助兴节目,杜尚在这个节目里做了现场表演。这个节目叫《电影活报剧》(Ciné Sketch),是一个荒诞的黄色闹剧,演员的动作不能是连续的,看上去像早期的电影画面,在情节里出现的人物有老婆和老婆的情人、小偷、老婆情人的老婆、警察、佣人和(让·博林演的)芭蕾舞女演员。灯光一闪,就在一刹那,亚当和夏娃无缘无故地光着身子出现在舞台上,瑞典姑娘,她姐妹俩都很漂亮,是当时颇受艺术家喜爱的模特。诗人雷内·夏尔(René Char)在演出时负责蹬着梯子打光,他看了演出之后就爱上了布洛妮娅,不久就把她娶进了门。亚当的嘴边粘着假胡子,手里拿着一朵玫瑰勉强遮住了私处,这个亚当就是杜尚,除了脸上有点儿不安的愁容,他看杜尚和曼·雷在影片《幕间休息》里扮演下棋者。上去特别帅。他们俩的姿势模仿了卢卡斯·克拉纳赫那幅著名的油画《亚当和夏娃》的画面,杜尚 1912 年在慕尼黑的时候去“老绘画陈列馆”将这幅画看了无数遍。
《电影活报剧》中的亚当(马塞尔·杜尚)和夏娃(布洛妮娅·珀尔马特)
杜尚和曼·雷在影片《幕间休息》里扮演下棋者。
在接下来的三十年里超现实主义多次借用了杜尚的才华,但他本人却不信奉这个主义。他和毕卡比亚一样,凡是带有理论意味的东西或者任何的主义都被他统统回避。就在他驾鹤西去前不久的 1967 年,也是布勒东去世一年之后,他谈到超现实主义的时候仍表现得一如既往地坦率,他说:“我本人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探索人类未知领域的组织和活动,因为我的性格不允许我和别人交流自己生命中最隐私的东西。”
一场超现实主义事件的超现实主义展
1937 年,布勒东决定在塞纳河路开设一家画廊,专门展示超现实主义艺术,他请杜尚为画廊设计门面——那是用一大块玻璃板裁成的一对男女手拉手的剪影。布勒东的“格拉迪瓦”(Gradiva)画廊很快就关张了,同年底他说服杜尚成为 1938 年初在巴黎举办的超现实主义国际大展的主要设计者和谋士,他的努力总算有了突破。
超现实主义画派曾经举办过几次群展,但这一次展览成了一件新鲜事物。几年来布勒东及其门徒一直想举办这样一个展览,他们希望展览不仅是一个富有创意的行为,他们还想让展览本身成为一个超现实主义事件,而展出的绘画和装置只是超现实的整体环境中的元素。这时候位于右岸的“美术画廊”(Galerie des Beaux-Arts)将他们宽敞的大房子交给布勒东使用并给了他绝对的自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于是展览的机会来了。
杜尚被展览官方指定为“发起人和裁决者”,他只能暂时放下合集的制作并再次启动自己的想象力。他用了一个好玩的办法完成这项工作,认为“只要把两个不协调的东西放在一起形成作品就可以来参展”。这个决定的结果差点儿亮瞎了观众的眼睛。展览开幕的当天晚上,观众们都穿着晚礼服来了,立在门厅欢迎他们的是萨尔瓦多·达利做的《下雨的出租车》(Rainy Taxi),那是一辆老式的巴黎出租车,内部安装了管子,可以持续地在车里喷水,车里就像下着毛毛雨。司机的座位上坐着一个长着鲨鱼头的怪物,后座上坐着一个戴金色假发的假人,它穿的礼服裙上缀满了莴笋、苦白菜和一大堆勃艮第产的超大号活蜗牛。门厅另一头是“超现实街”,这条长长的过道两侧立着二十多个女蜡像,每一个蜡像分别被不同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装扮:有一个头上罩着鸟笼子,嘴上绑着一条黑丝绒布条,腰部粘着一朵蝴蝶兰(安德烈·马松的设计);还有一个脸颊上滚下一大颗一大颗的泪珠,头发里藏着管子,不断地冒出肥皂泡(曼·雷的设计);第三个的胃是一个盛了水的玻璃罐,里面还有金鱼游来游去(雷奥·马莱的设计)。杜尚贡献的作品是一个戴着男式毡帽、穿着男式衬衫和西装、打着领带的假人,胸前的口袋里装了一只闪闪发光的红灯泡,腰部以下啥都没穿——那是萝丝·塞拉维的中性打扮,却比女装更加撩拨人。过道的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挂了一只搪瓷牌,上面印着巴黎街道的名字,其中有些街道是真实存在的(如维维恩 [Vivienne]街,洛特雷阿蒙伯爵 19曾经住在那里),还有一些街名是虚构的(如黑胡同 [rue Faible]、口头街 [rue aux Lèvres]、输血街[la Transfusion du Sang])。
杜尚把通向主展厅的走廊变成了一个奇妙的地洞,天花板上挂着 12 条装煤的麻袋,尽管那些麻袋里塞的是报纸而不是煤块,但还是会有零星的煤灰从头顶落下来。(杜尚本来计划把雨伞撑起后倒挂在屋顶,但是他没能及时地凑足所需旧雨伞的数量。)展厅的地板上铺满了枯树叶、草根和野草,在展厅的一角放了一张铺设华美的床(房间里一共摆了四张类似的床),床边还洒了一摊水。空气里充满了烘焙咖啡豆的香味,这是芳香的“巴西香水”。在开幕式之夜,房间里唯一的亮光是一只藏在大炭盆里的灯泡,它发出的光线相当暗淡,这个炭盆被放在麻袋下面的一个台子上。杜尚本打算装一个“电眼”传感器,一旦有人站在画前面传感器就会启动,“电眼”随之发光,但这个法子行不通。
现在改成了由曼·雷向观众发手电筒,但展览结束后几乎没人想得起来把手电筒再还回去。来自14个国家的60位艺术家的作品都被挂在了墙上,杜尚设计的可旋转的隔板上也挂着作品,昏暗中人们根本看不清楚它们。(作品中就有著名的《包了皮毛的茶杯、茶碟和茶匙》[Fur-lined Cup, Saucer, and Spoon],它的创作者是梅拉·奥本海姆(Meret Oppenheim),这位德国出生的瑞士姑娘是位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她已经秘密地和杜尚交往了五年,他们的恋情最近才曝光。)杜尚展出了自己的五件作品:向罗什借来的《9个雄模》和《旋转半球》及《酒瓶架》的复制品、向曼·雷借来的《药房》和一扇现成的窗户—这件作品取名为《奥斯特里茨之战》,它第一次被公开展览。
全巴黎的人好像都来了,这个结果令人满意。开幕式本身就是一个轰动事件,也给了那些老脑筋的人足够的机会发泄自己的震惊和愤怒。布勒东及其党羽再次成了争议人物,他们又沐浴在众人关注的目光里了。杜尚此时却不知躲到哪儿去了。马塞尔·吉恩是位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兼艺术史论家,在展览开幕当天举行仪式前不久他在主展厅见过杜尚,当时杜尚正在对自己一手创作的成果做最后的检查。那些超现实派艺术家们后来才知道,杜尚从画廊径直去了圣拉扎尔火车站,他带着玛丽·雷诺兹坐上火车去伦敦了。
作者: [美]卡尔文·汤姆金斯
出版社: 武汉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 鹿书deerbook
原作名: DUCHAMP: A BIOGRAPHY
译者: 兰梅
出版年: 2019-9-1
编辑 危乱炖
图由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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