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烨成为了一个象征。在以独立和叛逆著称的第六代导演中,他是尤其不善于妥协的一个,由此被冠以“龙标困难户”和“禁片之王”的称谓。
每一部电影上映前,都伴随着有关过审、删减和撤档的传言。与此同时,他早年那条“电影没那么可怕”的微博,被一次又一次热转。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2016年6月杀青,花费两年时间过审,历经117处改动和5分钟删减,终于在2019年4月上映。《兰心大剧院》2018年3月杀青,直到2021年10月才得以上映。
娄烨的每一部电影想要面世,都不容易。
1989年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此后32年中,娄烨一共拍摄了11部电影,只有5部得以在国内院线上映,其余都流传在硬盘和网盘之间。
而这些费尽功夫的电影,累积起来也只有1.08亿票房。在娄烨的电影世界中,横亘着审查和市场这两座大山,看上去充满挫败,他也因此被刻画成一个抗争姿态的悲情角色。
但实际上,当我们细细打量娄烨的人生,就会发现,他是一个难得的、自由而幸福的人。在复杂的环境中,他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完整的自我,不轻易为任何外物改变,并且得到了最真挚的喜爱、认可和支持。
他任性,他自洽,他求仁得仁。弱水三千,娄烨取到了他最想喝的那一瓢。
1965年,娄烨出生于上海一个艺术家庭,父亲是著名戏剧演员娄继成,母亲是上海戏剧学院的表演老师。
他小时候成绩不好,上了职高(上海美术学校),毕业后,进入上海美术制片厂做动画,如今我们还能在一些动画片的职员表里看到他的名字。
1984年的动画电影《金猴降妖》
1985年,娄烨到北京求学,中央美术学院没考上,北电动画系没招生,阴差阳错,他进了后来大名鼎鼎的北电导演系85班。班里一共9个人,他和王小帅成了上下铺的兄弟,同班同学还有《卡拉是条狗》的导演路学长。
他们毕业的时候,电影业还处在国家出资统筹拍摄的阶段,市场尚未成型,所有电影都必须在国有电影厂拍摄。娄烨被分配到上海电视台,但他一天班也没去上,而是在北京拍广告挣钱,开始酝酿自己的第一部体制外电影。
1993年6月,娄烨凑了所有的钱,找了所有认识的人,来拍摄他的处女作《周末情人》。贾宏声、王志文,用娄烨的话说,如果这些演员愿意,他们可以去拍任何导演的戏。
但是他们愿意跟名不见经传的娄烨混在一起,王志文称“整个拍摄过程就像一个大 party 一样”。
《周末情人》里的王志文
王小帅也在电影里客串了一个角色,这是他俩早年在宿舍里商量好的事。
电影只拍了40多天,审查却用了2年,最后,这部影片只能在周末午夜场放映。
在处女作里,所谓的娄烨风格就已经初现雏形。电影一开场,就是手持摄像机拍摄的摇晃长镜头,情欲潮湿,人性微妙。
娄烨的才华是扑面而来的,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获得了艺术上的认可。
1998年,娄烨拍摄了他的第三部长片《苏州河》,影片入选了美国《时代》杂志评选出的“2000年十佳影片”,排行第六。
《苏州河》贾宏声、周迅剧照
其他在榜的华语电影,是李安的《卧虎藏龙》、王家卫的《花样年华》和徐克的《顺流逆流》,那是华语电影大放异彩的一年。
《苏州河》只花费了200万的成本,主演周迅和贾宏声拿了四位数的片酬,导演、编剧、制片全都不拿工资,但是《苏州河》的国际版权卖到了2001年全球艺术片第一。
娄烨的电影之路可以说是旗开得胜,在彼时声誉的加持下,他已经拥有了选择康庄大道的本钱。
但他却选择了“不断踢钉板和撞南墙”的另一条路,一条荆棘路。
2006年9月1日,娄烨和他的制片人耐安来到电影局,听一位副局长宣读对他们的处罚决定。
当年5月,娄烨将一部未经审查的电影送去戛纳电影节参赛,该片获金棕榈奖提名,他也因为违反《电影管理条例》第二十四条,被“禁拍五年”。
“禁拍令”宣读完毕,娄烨的第一反应是:那我吃什么呀?
那位副局长说:娄烨,我知道你不可能没饭吃。
娄烨
实际上,“禁拍令”堵住的是在国内融资、上映的路,却不能真正阻止娄烨拍电影,五年间,他拍了三部电影。
因为娄烨在国际上的声誉,他开始在海外融资。2008年,娄烨放弃胶片,用高清数字(HD)格式拍摄了《春风沉醉的夜晚》,这样既可以降低成本,又因为机器小巧而更加低调。
在南京拍摄时,剧组做好了受到干涉的准备,幸运的是,没有真的遇到麻烦。2009年,影片到戛纳参赛,斩获最佳编剧奖。
《春风沉醉的夜晚》谭卓剧照
到了2011年底,“解禁”前夕,娄烨开始谋求新电影《浮城谜事》的公映,进入正规流程后,他的苦恼又多了起来。
从剧本大纲报电影局备案,到获得拍摄许可证,花费了五个多月。送剧本,按规定等30天回复,修改再送,再等30天,经过反复沟通,剧本终于通过了,娄烨感到高兴。
这部电影最终只获得了500多万的票房。
《浮城谜事》郝蕾剧照
此后的日子里,娄烨不断感受到来自市场的冷酷,但那些不在他在意的范畴之内。他曾在接受采访时说:
“实际情况是,90%的商业电影和90%的艺术电影都是赔钱的。你愿意做表达自己感受的电影,不一定挣很多钱,但是会得到每天累死累活拍大片的导演得不到的感悟。”
禁拍的5年间,娄烨拒绝了很多拍广告的邀约。这5年至少证明了一件事情,在完全独立且物欲不高的情况下,“拍艺术片还是可以养活一个导演的。”
娄烨的确物欲很低,仿佛他所有的欲望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在电影中,在生活上,他平淡如水,甚或是无聊。
他会骑单车回家,在过街天桥的地摊上买件短袖,天天穿着,同一款衣服,一买就是5件10件,身上都是大口袋,他没有心思琢磨每天早起穿什么。
娄烨在电影节上也很少穿西装
他对美食也没什么追求,很多年前开始吃素,只要能吃饱就行。张颂文曾经在片场外看到他在小卖部买饼,他站在广州番禹的城中村路边,卷着裤腿,全身黝黑,啃一块冷掉的饼。
在片场拍戏之外的时间,他保持着最朴素的作息,早上起来跑步或游泳,之后背上挎包,带着永远是最新款的ipad,骑上摩托车,就去工作室剪片子。
有一次,他的妻子也是他的编剧马英力问他,要是休假想干点什么。他说,看碟啊,饿了叫外卖,不饿也可以不吃饭。
娄烨几乎不会出门应酬,也很少在公共场合出现、讲话。同辈导演都已经出了自传,只有他,除了电影,没留下什么其他形式的自我表达。
前两年《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上映,他只说一句“我所有的态度都在电影里”,就不再多言。
他不必说任何不想说的话,也没有人期待从他口中听到假话和客套。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宋佳剧照
演员张颂文和娄烨合作了四部戏,他甚至没有娄烨的电话号码,他隐约记得,娄烨似乎给过他号码,但他总是找不到理由给他打电话。
张颂文这样描述道:“给他打电话很尬,他接了之后不说话,如果你不说,他也不说,他对每个人都很有礼貌,能扛半个小时绝不会挂。”
张颂文每次去工作室见娄烨,都觉得像在演哑剧,过了半个小时,谁也没有勇气说话。有一回,两个人坐了40分钟,就聊了两句,结果张颂文走后,马英力对他说,娄烨刚才说,他跟你最聊得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娄烨与欧洲的制片公司合作,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他的个性,他不需要投机钻营,不需要请客、吃饭、送礼,可以把所有心思放在创作上。
娄烨只是不爱说话,并非故意装酷,在待人上,他是温和的。
朋友们聚餐,所有人都觉得他大概不喜欢这样吵闹的场合,但是他会默默地从头坐到尾,等所有人喝醉了,就悄没声地给他们拍视频。
但是于创作,他是坚硬的,他就像一块石头,偶尔撞上更大更硬的石头,但更多的时候,他周围都是水,他的合作者们,像水一样,愿意变成与他契合的形状。
在片场,他从来不用喇叭,不大声嚷嚷,不需要靠声量获取权威。他总是穿一身黑衣,和一台小小的监视器一起躲在角落里,但同时,他对整个剧组有超强的掌控力。
这些年来,娄烨的剧组阵容相对固定,制片耐安、摄影曾剑、录音富康、选角张蓉;妻子马英力,担任编剧,也偶尔担任制片。拍《兰心大剧院》的时候,娄烨坚持实景拍摄,看中了一处老建筑,马英力费尽力气,想尽办法,才在各路关系的帮助下,让他遂愿。
拍《苏州河》的时候,资金链断裂,耐安跑去拍电视剧,用那边的片酬贴补这边的拍摄。
团队所有人有个共识,娄烨要的,想方设法也要给他。
与娄烨合作的演员,通常不能提前看到剧本。张颂文每次都问他,什么角色啊,有东西能看吗?得到的回答总是,不行,什么都不能看。
秦昊进入《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剧组时,甚至连自己的角色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井柏然发现娄烨总是拿着一个小监视器偷偷摸摸地看,以为是剧组穷,买不起大的,他为了看看自己在监视器里的样子,甚至打算自费添置一台,却没想到这也是娄烨剧组的规矩。
为了让演员真正地进入角色,他不允许演员跳出来看自己。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井柏然剧照
他会给演员创造最好的表演环境。他从来不给演员讲戏,不提前给他们设限,只会在对讲机里说,很好,非常好。
他知道演员是脆弱的,导演的要求和评价,都会干扰他们的发挥。
在娄烨的剧组,演员是不拿剧本的,大量台词都是即兴发挥。剧本里三行字的一场戏,在其他剧组可能只是一分钟时间,在娄烨这,如果演员有本事演上一个小时,他绝不会喊停。
演员可以丢掉表演技巧,说话可以结巴,走路可以摔跤,可以断片儿,可以尬住,这都在娄烨的允许范围之内。
而大量采用手持摄影,也是为了给演员最自由的表演空间,不管演员走到哪,都有机器跟着,不需要考虑走位。这也就意味着,娄烨的摄影师,也是愿意为他吃苦受累的。
在电影的世界里,娄烨像一个自由的战士,爱他的人,是他的铠甲。而他,也在为更多的人建造自由城堡。
《兰心大剧院》剧组合影
与早年相比,现在娄烨拍电影也不缺钱了。
很多人排着队给他投资,他和耐安总要提醒别人,投电影是有风险的,如果不是闲钱,就不要拿来投电影。
而对方总是回答说:没问题,我有钱,你们放心。
娄烨能成为今天的娄烨,无疑是幸运的,但那份幸运也得益于他的取舍。他要的不多,所以不必折节讨好任何人。对于真正想要的,他足够坚持,所以懂他的人,也爱他 ,敬他,帮他。
这样的娄烨,怎能不是自由而幸福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