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丽(短篇小说)
□方乐明
赵建生遭遇了人生的难题:失业、妻子出走。最近,儿子又被诊断患了严重的心理疾病,需要一笔钱诊治。
失业后的赵建生,好不容易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找了份“文案”的工作。老板是个暴发户,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在老板面前,赵建生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乞食者,很有些自卑。
这天,赵建生挨了老板一顿熊,并且是在员工大会上。老板批评赵建生“脑筋死,呆板”,这让赵建生很没面子。
赵建生想:“我又没做错事,你凭啥当着员工的面臭我?!”他觉得老板是在拿他开涮,杀鸡给猴看。公司七、八十名员工,凭啥单挑我赵建生开涮呢?还不就是看我赵建生岁数大了,跳槽没指望了。赵建生性子犟,岂肯吃嗟来之食。
月底,赵建生领了工资,就准备向老板辞职,去另找活儿干。偏偏老板去市里开会没来公司,赵建生心里说:“再干一天吧。”
下班后,赵建生特地绕道去了一趟人才市场。此时。人才市场虽然已经关门下班,但外墙张贴的招聘单位简章却没被揭下。赵建生凑上前,借着幽明微暗的暮色,仔细看着简章。突然,他眼睛一亮:一家置业咨询公司招聘文案人员。他觉得自己应聘这份工作蛮有把握。——从文员到文案,不就是一字之差幺?!赵建生心里踏实起来,从而更加坚定了辞职的决心,他相信自己定会重新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
离开人才市场,赵建生的脚步显得轻快了,想要去熟食铺买一点鸡翅鸭膀,带回家让儿子打牙祭。儿子有滋有味地啃吃鸡翅鸭膀的模样,让他难以忘怀。
赵建生东张西望,搜寻着熟食摊点。忽然,他听见有人喊了自己一声,便站下,循声望去,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郭英,是你啊!”赵建生颇感到意外。
一位女人像一条鱼似地游过来,她已显得不年轻了。“赵建生哇,你还好吗?”她的口吻透出十分的关切。
赵建生愕然地望着对面的女人,张了张嘴,却啥也没说。
“现在日子过得……”女人掏出手帕,揩抹着眼窝。
赵建生的眼前浮现起三十年前的郭英的模样;青春俏丽、活泼可人。若非现在的郭英出现,赵建生的脑海里仍保留着郭英青春美好的形象。
三十年前,赵建生与郭英同在一个插队小组。郭英对赵建生生活上很照顾,替他洗衣、洗被,探亲回来带些好吃的,总要分送一些给赵建生。插友们都开他俩的玩笑,两人心里都有意,但彼此却都没有将这层窗户纸捅破。
那年,郭英先他一步招工进城,两人仍然鸿书往来。但渐渐的,通信频率减少,以至于半年后,通信就终止了。
赵建生后来回忆这段青涩的经历时,对最要好的同学张鸿说:“命中注定与郭英无缘。她眼光特高,这我心里清楚,她不会看上我这样平民出身的人。”
张鸿诧异地问:“郭英在插队小组对你不是挺好吗?”
赵建生平静地说道:“农村生活单调乏味,像一杯白开水,若搀加一点似是而非的爱情佐料,不就有了一点滋味了吗?”
张鸿显然知道赵建生说的是郭英。
赵建生招工回城时,适逢郭英结婚,郭英托张鸿给赵建生送来一张请柬,但赵建生将这张请柬退回去了。得知郭英嫁人后,赵建生偷偷地哭了三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郭英总是不期而至地出现在他梦里。
没想到,赵建生在时隔三十年后,竟然与郭英邂遇街头。
此时,郭英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赵建生,然后,喋喋不休地向他诉说自己的遭遇:她的丈夫前些年遭遇车祸,瘫痪在床,自己又下岗了,看着家里的窘境,自己连跳楼的心都有了。……
赵建生默默地听着,望着面现忧戚的旧日情人,心里便禁不住涌起怜惜之情。临分别时,赵建生将刚发的这月的工资2000元钱,全都掏出来塞给了郭英。
回到家,赵建生对房里喊了一声:“儿子!……”
“爸。我饿。”儿子哼哼唧唧的嗓音传出来。
赵建生走进房间,将塑料包在儿子面前一晃悠,笑呵呵地说:“乖儿子,你要的鸡翅膀已买来了。”
儿子从床上蹦起,抢过塑料包,打开,用两根指头撮起一只鸡翅,有滋有味地啃起来。
赵建生的眼睛湿润了。
……
赵建生积蓄不多,如果辞职后一时找不到新的工作,积蓄花光了咋办?想到这里,他不敢跳槽了,仍硬着头皮在那家房地产公司继续干下去。奇怪的是,老板对他的态度显见好多了,见着他也显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郭英拿去赵建生的2000元钱后,便像一条鱼游入大海,很快没了踪影。赵建生是个好心人,已原本不对郭英还钱有所期待,就将这件事儿抛之脑后。
约莫两个月后,赵建生忽然接到郭英的电话,她说想要到他家里来看看。
“没啥看头。”赵建生在电话中慌忙拦阻,“我家里又脏又乱,实在没啥看头。”
“没关系的”郭英坚持道。
其实,赵建生的家里每日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他拒绝郭英的造访,真正的原因是儿子不乐意家里出现一个女人。只要有女人到家里来找父亲,儿子便吵闹不休。
此刻,赵建生只好变通地说:“这样吧,我去你家。”
这回,郭英却拒绝了:“不行啊,我家里也挺乱的。”稍停,又娇声道,“我们爽性出来见面吧。”
赵建生听出弦外之音,不由得一阵激动,便说:“这个周末晚上7点钟,在中心广场报刊亭旁。”
郭英道:“行啊,就这么定了。”
打完电话,儿子问:“爸,周末晚上你与谁约会呀?”
赵建生支吾道:“与一位朋友。”
儿子道:“你别去了,晚上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挺闷的。”
赵建生看了看儿子,儿子流露着乞求的眼神,心便不由得一颤。妻子很早就从单位下岗,起初作服装生意,经常去外地进货。那时,赵建生在厂里做倒班,三、四岁的儿子无人照看,只好被锁在家里。妻子杳无音信后,儿子刚读初中,由于缺失亲情和必要的照看,儿子开始从网络、流行曲中寻找慰籍,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勉强糊弄到初中毕业,就不再去学校,也不肯去打工,吃了饭就去网吧玩游戏。后来,网吧也不去了,整天呆在家里。赵建生见此情景,心里又急又愁,赶紧带儿子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诊断赵建生的儿子患了自闭症和强迫症,需要进行心理疏导,并辅以药物治疗。医生的话,像一枚枚钢针扎进赵建生的心瓣。赵建生常常背着儿子痛哭,总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便是儿子。……
次日,儿子破天荒地一早就出了门,赵建生问他去干啥,儿子不吭声,赵建生便不再追问下去。患了自闭症的儿子,能够走出家门,应是一件幸事。中午,儿子回家了。在饭桌旁,儿子突然说:“爸,我找了一份活儿。”
赵建生微张着嘴,盯住儿子,饭粒从嘴角滑落下来:“你找活儿了?”他不相信地问。
儿子“嗯”了一声。
“啥活儿?”
“散发单子。”
“啥?”赵建生一时没听明白。
“就是散发卖房的广告单。”儿子认真地解释。
赵建生暗忖:“散单子要满街窜,这对治疗儿子的自闭症大有裨益。”想到此,他高兴地伸长胳膊,隔着桌子在儿子的手背上拍了拍:“儿子,你行!”
下午,儿子就出去散单子了。
傍晚,赵建生下班回家,儿子还没回来,他下厨做了两样儿子喜欢吃的菜,又做了一份蛋汤。一会,儿子回来了,手里攥着一摞剩下的单子。赵建生想:“儿子真老实,他没将剩下的单子扔掉。”
“儿子,累吗?”赵建生用关切的眼神打量着儿子。
“还行。”儿子答。
赵建生打来一盆热水,让儿子抹了脸。然后,招呼儿子吃饭。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赵建生很开心,想:“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不,儿子说变就变了!”
“规定任务了吗?一天要散多少单子?”赵建生变得絮叨了,也变得更加柔情了。
儿子岔开话题,说:“爸,周末晚上您别出去约会啦!”
赵建生愕然地看着儿子,暗忖:“这孩子咋将这件事一直搁在心上?”他踌躇了一下,便小心翼翼地问:“你知道爸爸是与谁约会吗?”
“一个女人。”儿子脱口而出,却并不抬头看父亲。
赵建生捏箸的手不由得一颤。
“不,不是……”赵建生嗫嚅道。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在儿子面前撒谎,但又不得不撒谎。
“一个女人。”儿子喃喃地重复着,头却埋得更低。
赵建生呆呆地看着儿子满头稠密而乌亮的发丝,眼镜渐渐模糊了。儿子的话像碎玻璃片,将赵建生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儿子,我答应你,我不去约会。”赵建生下决心地说。
赵建生坚守自己的诺言,没去与郭英约会,奇怪的是,郭英也没来电话质询。赵建生有几次欲打电话向郭英解释,又恐郭英再次提出约会的要求,于是,他就按捺下了这个念头。
这天,赵建生在街头偶然遇见久违的老同学张鸿,因彼此工作、家庭所累,他俩已近20年没有来往了。此时,赵建生热情地将张鸿邀请到家里,炒了两个菜,两人小酌起来。赵建生聊到近段时间与郭英的交往,张鸿一拍桌子,道:“你还不知道啊,她已堕落成女骗子了!幸亏你没去约会,幸亏!幸亏!”
赵建生怔怔地望着张鸿,一脸的疑惑。
但当张鸿欲将郭英的事一一道出时,赵建生却拦阻了他:“你不应该对我说这些!”他忽然气咻咻地嚷起来。
这回轮到张鸿困惑了,他打量着脸色阴沉的赵建生,呐呐地问:“你咋了?”
“我宁愿让一个美丽、纯真的郭英活在记忆里,却不愿意……”赵建生双手捂住脸,肩臂微微颤动起来。
张鸿凝望着陷入痛苦之中的赵建生,不无内疚地说:“对不起!……”
两人又继续喝酒,但气氛显得凝滞了。一会,张鸿便告辞离去。
这以后,赵建生又像往常那样过着寡淡的没有女人的日子,也没有跳槽去寻一份新的工作,他学会了适应,并竭力做到适应一切,大概因这个缘故,他的生活变得更加平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