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妆》:契科夫,丑恶的女人,也是美好的女人
在读这本小说集之前,我对契诃夫最重要的印象,是当年延安一位知识女青年在自己的检讨中写道:我爱读托尔斯泰,读《安娜•卡列尼娜》读得入迷,却不爱读契诃夫。这位女青年将此作为自己“小资产阶级”倾向余毒未清的罪状。契诃夫被我们的课本描写为“进步的”“无产阶级的”。这个印象,我想是大多数中国人脑海中的残留记忆,但我不知道的是,是不是大多数中国人都像我一样,对所有意识形态说好的作品敬而远之。
因为这种“政治正确”,我喜欢读短篇小说,却在读过欧•亨利、莫泊桑等人之后,对契诃夫这位“短篇小说之王”的作品,总是放在库存里,几次考虑翻开,又几次拿起了它旁边的那本书。总之,最近我终于开始看他。在这之后我才深切地感受到所谓“体制碰过的一切都变得让人厌烦”是怎样真切和罪恶,就像蒋渭水之于台湾知识分子,就像熊培云说他想要再造一个语言体系,因为体制已经把现有的所有语言弄得丑恶不堪。
契诃夫的深刻、他的表现力、他对“高贵”生活的傲慢、讥讽与批判,让人叹为观止。他一次次地在作品中描绘和讲述他的“救世”方案,他的沉痛、他的同情、他的绝望都从那一个个看似平庸单调的故事里偷出纸背。是的,他是“同情人民的”“批判资产阶级和贵族阶级的”,但这些我都不想谈了,我却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契诃夫的“女性主义”特征,这个我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上期待过的视角。
契诃夫笔下的女人,是最丑恶的女人,也是最美好的女人。随便翻开一个故事,都有契诃夫厌恶女人的证据。她们把婚姻当作唯一的追求和目的《爱情》《文学教师》,少女唯一的工作就是准备嫁妆《嫁妆》,她们琐碎、虚荣、没有思想、庸俗不堪……契诃夫极尽全力地描绘这些可怕的女人,她们的每一颗戒指、每一笔妆容、每一个媚眼、每一声尖利的笑,他的厌恶和恨从每一个字与字之间渗出来。
但契诃夫真的把这些“挂在脖子上的女人”当作万恶的源泉、资产阶级的残酷和贵族阶级的虚伪的元凶吗?显然不是的,这些女人只是庸俗的社会腌制的最臭的臭肉而已,她们是体现、她们是受害者。这一点,在《没有意思的故事》里展现地最为明显,身为著名医学教授的尼古拉以第一人称将他庸俗的妻子和装腔作势的女儿描绘得可恶已极,在家庭里尼古拉每时每刻都备受厌恶感的煎熬。
然而尼古拉自己呢?他虽然在将死之年对社会的浮躁虚伪厌烦不已,然而他今日所在的“上流”“著名”“体面”不正是他年轻时孜孜追求、受用不已的吗?而且他现在还在培养着这样的年轻人。他看透了虚伪,却日复一日地遵从它、维护它、建造它,心里认可却开口阻止那些“离经叛道”者。是的,这虚伪的、吃人的秩序、令人厌恶的女人,都是这些位高权重的男人们培养和维护出来的。
每一个愤世嫉俗的作家笔下都有一个革命者,那个他钟爱的、拯救世界的人。在契诃夫笔下,唯一可爱的、让他温柔的是一个女人。没错,契诃夫最恨的女人,他也最对她们中将出现革命者寄予希望。希望,这对冷峻的契诃夫来说简直是难能的恩典。契诃夫笔下的女革命者,从没有举起长枪改变过世界,她们总是远走,放弃丰厚的遗产、虚伪安逸的生活,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反抗和突破世界,结局如何?从没有人知道。
这些卡嘉、娜嘉们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她们是弗洛伊德所说的“神经症”女病人,弗洛伊德曾说,女人的超我相对于男人是发育不完善的、摇摆的、软弱的,因此她们常常违反“道德”;她们也是梁晓燕所说的“边缘的女人”,梁晓燕说,女人是关注人的、感受人的,而社会不是,所以女人是边缘的,而惟其是边缘的、惟其拥有这种关心“人”的品质,她们是可以突破社会的,她们是可以构建新的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