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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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为你解读的这本书,是叶舟的长篇小说《敦煌本纪》,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一个面积3.12万平方公里的内陆城市,西向沙漠,三面环山,位于中国最干旱的地区,却有着一个寓意“盛大、辉煌”的名字——敦煌。世界四大文明从一千多年前起,在这里交融互鉴,孕育出盛大辉煌、流经千年的文化奇迹。
2000多年前,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开辟了丝绸之路,从此“使者相望于道,商旅不绝于途”,古老的中国与中亚、西亚、南亚的主要国家和地区建立了直接联系。敦煌正处于这条路的咽喉要地。这片渺远的西部边疆,部分地保存下了文化的原生态,文明的血性及野性,新鲜又生动,古老而强悍,充满了别样的美感。独树一帜的敦煌文化,也让文学家们的灵感源源不绝。
2019年8月公布的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十部提名作品中,有一部著作以109万字的篇幅,探寻古老的敦煌从哪里来,又将往何处去。它就是《敦煌本纪》。这是国内首部以小说笔法为敦煌立传的长篇巨制,作者叶舟以三大家族跨越半世纪的命运沉浮,重述河西走廊尘封千年的精神秘史。河西走廊有了这部《敦煌本纪》,正如关中平原有一部《白鹿原》。
接下来,我们将从三个方面解读本书。第一,《敦煌本纪》的作者叶舟以及创作缘起;第二,《敦煌本纪》的故事;第三,《敦煌本纪》的文学价值和现实意义。
首先,我们来聊聊这本书的作者叶舟和创作缘起。
叶舟对敦煌的迷恋,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从19岁写下第一首关于敦煌的小诗开始,他便与敦煌结下了不解之缘,陆续写出了《大敦煌》《敦煌诗经》《蓝色的敦煌》《敦煌卷轴》等诸多篇章。叶舟说:“敦煌是我诗歌的版图,是我的文字安身立命的疆土,也是我个人一命所悬的天空。”诗人沈苇认为:“叶舟的文字,有骨感,有气象,有一个伟大的地理背景,即中亚细亚,以及丝绸之路。他的文字是大陆地理、炽热抒情和谣唱风格的一次融合,并用一种行云流水的内在旋律统率它们。”
2000年大年初一,叶舟独自一人流连于莫高窟的千佛灵岩下。他发愿:“将来一定要为敦煌写一部长篇小说,去描摹整个敦煌的威仪与不朽。”
但真正动笔,已是16年之后。叶舟回忆,一部长篇小说至为关键的,在于找见第一句话,找见那一根线头,找见黑暗中的灯绳。2016年年底,叶舟从扬州赶往南京禄口机场,眺望着车窗外的那一轮落日,突然觉得它竟然像一介少年游侠,先他而去,奔向了敦煌。他说:“在那一刻,我知道我‘找见’了。”
这个“找见”,是实地踏勘十几次,酝酿和发酵长达16年后的“找见”,并最终汩汩流淌成为一部漫长而动人的关于敦煌的长篇故事。这个故事,是一个飞沙走石的故事,是一个少年英雄马革裹尸的故事,是一个关于河西一线四郡两关的故事。它关乎尊严与时间,也涉及困境和败北,在作者的笔墨下被刻画成一片独异的天地。
敦煌,伫立于历史的风沙中,也伫立于漫长岁月里世人对它的注视与解读中。描写敦煌的作品非常多,仅国内作家而言,就有张抗抗、阿来、冯骥才、余秋雨等大家写过,敦煌本土的两部大型舞剧《丝路花雨》和《大梦敦煌》也相当经典。
但阅读叶舟的《敦煌本纪》,读者依然可以感受到他另辟蹊径的用心。他用自己的笔墨,去探究敦煌土地上的父老百姓是如何生息的,去理解敦煌的来路与归处……这样的一个敦煌,既是读者熟悉的那个真实敦煌,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文学敦煌。
叶舟说:“我们经常一想到莫高窟,一想到敦煌,就想到那些衣袂飘飘的仙女,想到菩萨,想到佛像,想到了天远地偏的文化遗址。但是我一直有一个疑问,那些莲花藻井上的仙女,那些佛像,那这些窟子是谁造的呢?在当时的环境下,那户人家一定是遇到了一个越不过去的坎,要去供养,去求神保佑。还有,黄家窟子,赵家窟子中间有什么关联?我想知道大地上敦煌百姓的生活。”写完上卷时叶舟并没有想到“敦煌本纪”这个书名,当时拟的书名叫“圣敦煌”,“圣”这个词来自西方,譬如“圣殿”“圣堂”……后来有一天查资料的时候,他从书架上拿下《史记》,一看“本纪”二字,就意识到它与敦煌的关系,这两个词的组合令他战栗。其实这是因为他觉得百姓才是天,他把老百姓放在了佛窟中。在他看来,真正需要供养的,不是佛窟里的神像,而是大地上的生灵万物。
接下来,我们聊聊《敦煌本纪》的故事。
《敦煌本纪》的故事发生在清末民初。这一时期的中国,用书中的话说,是“同治乱局平定后难得的人心思稳、尘嚣落地、门户洞开,又因为辛亥革命的爆发而陷入困顿”。中国进入“百年未有之大变局”。
在这一背景下,叶舟“发明”了沙洲城。史料记载,敦煌历史上有过沙州城,但到唐朝时期,沙州城已经不复存在。雍正三年,皇帝重启塞防,允许同新疆经商,又从甘肃各地迁徙了2900多户老百姓,驻扎在敦煌。小说里的沙州城就是叶舟在史实基础上构建的。
《敦煌本纪》的故事空间就聚焦于沙州城,向外辐射到敦煌二十三坊,并随着主要人物寻路、开路、拓路的历程延伸至整个河西走廊。叶舟依据大量的文献资料,同时极尽想象力,勾勒了一幅全景式的地理图卷,远到新疆哈密、祁连山麓、乌鞘岭,近到沙州城里的一条巷道、一间店铺,点面俱到,纵横交错,为情节的发展搭建了一个虚实结合、具体可感的空间框架。官吏乡绅、贩夫走卒、妇孺老幼、三教九流穿梭其间,他们过浴佛节、吃胡锅子、讲敦煌话、唱秦腔戏……上百位人物,组成了传统中国热辣辣的乡土社会;每个人物身上,都是活生生的西部精神。
以沙州城为世俗支点、莫高窟为信仰高地,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索氏一族几辈祖先在河西一带为民请命,不惜舍生取义,捐出了七颗脑袋,被尊为“敦煌义人”。20世纪初,代表索氏家族气节的“血衣”传到了新的当家人索敞手中。索敞谨小慎微,深居简出,生怕家族的血腥宿命降临在自己身上。但他不知道的是,深宅之内,一个密谋已久的圈套正在向他逼近。
世兴堂名医沈破奴,早年逃难流落至敦煌,凭借个人的天资与勤勉有了立锥之地,日子虽不富贵,倒也衣食无忧。但他的身世隐藏着关外三县最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有待后人揭开。
敦煌沙州城的小商人胡恩可,在一次偶然的中原之行中深感沙洲城道路闭塞、贸易乏力。他颇具手腕,开始秘密地给儿子们“铺路”。他先是许诺在莫高窟崖壁上给索氏开一座家窟,以彰显其祖辈的忠勇功绩,而后又通过威逼利诱,与沈破奴结成儿女亲家。岂料,这一番行为突然中断,胡恩可罹患中风,缠绵病榻,看尽了人世的冷暖和恩仇。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儿子辈的大光阴开始了,一群精良纯明的少年面对艰难时世,决定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
作者在他构建的沙州城和城外二十三坊里,安顿下了这些身世各异的角色,让他们在湍急而颠沛的光阴中奔命,看尽人世的悲欢炎凉。他还刻画了一群匡危扶倾的滚烫少年,在山河板荡的岁月一路走向悲剧性的终局。此外,还有敦煌最重要的文化坐标莫高窟。作者勾勒了莫高窟鲜为人知的一面,包括藏经洞和大量的卷子,也包括王道士与斯坦因。
如果将《敦煌本纪》和《白鹿原》进行对比,叶舟自己的理解是:“二者如果有某种相似之处的话,那只能是一种致敬的产物。相似的其实是这种文化的底色。命运吊诡,即便在那个战乱频仍、兵连祸结的时代,白鹿原一直是亮的,关中也始终处于政治旋涡的中心,但敦煌乃至河西走廊却被抛弃了,遗忘了。”
最后,我们来聊聊这部作品的文学价值和现实意义。
这部小说廓开了一条朴直而壮烈的大道,用一个发生在西北的清末民初的故事为中国召唤刚健硬朗的精神。叶舟说:“我对城市是毫无兴趣的,有时候写到疲累的时候,就去再吸一口敦煌的空气。我认识的摄影家、画家比较多。有时候他们要去拍片子,说车上还有一个座位,去不去,我包一拎就走了。出城三里,心花怒放,开着车,一路上过武威、张掖、酒泉,过嘉峪关,过安西,就是古代的瓜州,1000多公里才能到敦煌。一路走下来,浑身的百病都散尽了。”清代诗人黄景仁有一句诗,“为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叶舟认为,不仅文学作品要有刚健硬朗的幽燕气,一个民族的性格底色中也要有幽燕气。
在很长一段历史岁月里,河西走廊地区被这个国家遗忘,无人提及,成了一大片生了锈的地带。很少有人试图在河西走廊地区寻找中华民族古老的精神。
但叶舟认为,中华文化里的某种韧性、民族少年时代的可爱却在这片“锈带”得以保存。
叶舟总结了河西走廊对于中华文明的意义,在他看来,河西走廊不仅是中国西部疆域、文明意义上的支柱,而且因其远离政治中心的边疆性,而保存了民族早期的某些精神特质。他说:“河西走廊是丝绸之路最灿烂的一段,所谓中国概念的性质、中国疆土的性质,在西北完全是由河西走廊支撑起来的。河西走廊其实就是整个中国西部的一根脊梁,没有它,整个西部是坍塌的”,“我想中国文化一定有它最原初的精神性的东西,它不在都市,一定在边疆,它是原生态的,是野蛮的,它是赤裸裸地放在天地之间的。我想我的使命就是重新发现边疆、重新发现中国少年时候的那些可爱、那些美,那些少年的奔跑,少年的义无反顾,这些精神性的东西。”
《敦煌本纪》浓墨重彩所描摹的,是一群精良纯明的少年。他们是古老敦煌土地上的新生力量,他们走南闯北、结社聚义,犹如刚刚打制出来的刀子注定要历经淬火和风霜,誓要在沉疴累累的河西“锈带”上开拓出一条生路。在这个意义上,这些少年就像我们民族早期的少年英雄一样,他们是刘彻、班超、卫青、霍去病……少年的命运,就是河西走廊的命运。
就此而言,《敦煌本纪》这个长达百万字的家族故事,实则微缩了河西走廊自秦汉以来的千年历史。那些光耀史册的英雄,都幻化成了《敦煌本纪》中的芸芸众生。
而在艺术上,这部作品重要的特点之一是拒绝预设。饱满的人物,出人意料的情节走向,以及其中所蕴含的深刻反思、痛彻参悟,我们很难对其做预设与总结,唯有亲自读过方能领会。这本书的语言和故事内核别出心裁,时间跨度和张力极大,而它的姿态返回到了悠久的中华传统文化之中,返回到了《史记》的年代,它的关键词是我们荒疏已久的那些东西:家国,天下,情义,勇敢,正信,青春……
评论家汪政认为,要真正读透一个地方的历史、以文化的方式参透一个地方的古今,必须通过阅读。“阅读《敦煌本纪》,最能理解河西走廊这一脉对于中华民族历史的伟大意义。”
读懂敦煌,意在未来。正如敦煌研究院的研究者曾经说的,“如果中国年轻人自己都不再能读懂我们祖先有过如此灿烂的文明,我们就算留住了有形的石窟,也失去了文化的根基”。
而对于叶舟本人来说,109万字的《敦煌本纪》,既是一个挑战,也是一次重生。叶舟坦言:“它的时间跨度,它庞大的体量和纵深,它所呈现的故事弧度,以及主要人物的成长与畸变,对我都是一种狂野的挑战,一种全新而陌生的感受。不过,在此期间,我也彻底释放了血勇之气,打开了想象的边境,并且收获了不少的经验。森严的写作纪律,对美的实践与追求,百姓的立场,这一片土地的温度和恩义,生而为人的操守,语言的正派及肃穆……这是需要我耐心思考,去认真处理的。经此一役,我不能说自己有过一种死生如蜕的体验,但至少浣洗一新,获得了某种底气,留给将来的写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