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蓬|《山祭》之外的话题

1-1987年出版的-首版山祭-印数-25500册

《山祭》之外的话题

——《山祭》(增订本)后记

文|王蓬

人生道路尽管漫长,难忘的却只是几段,并与苦难相关。那是我17岁时经历的一段生活,命运之帆将我搁浅在秦岭深处的一个小山村。一切都如《山祭》开头描写的那样,甚至地名都没有改变。而却由此改变了我的生活。

其实,一切都并非偶然。

1958年我10岁时,家中突如其来经历一场灾难,趴了20年办公桌的父亲蒙冤带家到陕南乡村落户,命运便与时代结下缘分。

刚到乡村,便遇着“大跃进”。还没有铁锨高的我也加入“娃娃社”成夜深翻地;紧接着便是三年“瓜菜代”、“吃食堂”,险乎离开人世……苦难使人早熟。失去童年的我绝早就清楚只有好好读书才能有出路。

1964年,我初中毕业考取中专,恰逢“四清”,政审落选。得知消息那天,我从镇上沿田间小道回家,正值酷暑,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田野无一个人影,我一下钻进高没人顶的苞谷林,一屁股坐在散发着暑气的湿地上,任凭汗水湿透全身,眯缝眼睛,脑子里一片麻木……

2-1964年初中毕业由此开始18年务农生涯

正是由此开始了漫长的、整整18年的农民生涯。半个世纪前的乡村是何等贫瘠、落后:一切农具都近乎原始,耕种收获全靠牛拉人挑,不足16岁的我稚嫩的肩头压着百十斤的粪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夹在人群中奔命,压根不能停歇,一挑下来汗水便湿透衣衫;要么便是低头弯腰插着长长一趟秧苗;最关键的是“运动”牵连不断,头顶阴云悬吊,心灵备受压抑,只能整日默默地干活。

开始劳动的第二年,听说又要修黄花河了。我顿时就像被人猛砸一拳,预感到一种不幸。我所在村落距被誉为“蜀道之始”的古褒斜栈道南端仅5华里,村后便是隔断云天的莽莽秦岭。为了引水灌溉,“大跃进”时,上级号召群众深入秦岭三四十里修渠引水,这带山岭奇峰入云,危崖高耸,水渠须经手扒崖、斑鸠崖、老鹰崖、松花崖等四大名崖,单听名不难想其势态,仅靠农民手中的铁铲、大锤、钢钎去战天斗地,艰巨程度亦可想而知。

记得刚下乡时,同班一位姓李的同学,老家河北,抗战流落至此。据说也有点问题。同学爷爷给修渠民工背粮食,一步没小心,从松花崖跌下去,真正万丈深渊。待找到人时,浑身没一处浑全,两只眼睛让野老鸦啄成黑洞。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亡,毕生难忘。

这个被称为黄花河的工程由于过于艰辛,加之“瓜菜代”苦日子来临停了下来。现在又要上马了,我立时就预感到肯定要被派到那个与恐怖死亡紧密联系的工程上去。

果真,不仅有我,而且是整个生产队两名先遣队员之一。另外一名社员,头脑有点不够用,被人称为“半吊子”。这样为后继20多人搭制茅庵寻找住宿的重担就落在我的肩头。那是1965年初冬,我刚17岁。

幸亏,从小学五年级起到整个初中,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必须进山割柴火。我至今也没闹明白,那个年代陕南还算富庶地方,家家户户缺吃、缺穿、缺用,连柴火都缺。孩子只要会用镰刀都得割柴,连女孩子都不例外。有五六个年头的锻炼,我不仅熟练地掌握了人类这一古老的谋生手段、而且对方圆20里左右的浅山区已经熟悉,算为这次进山修渠打下点基础。

但那一带最慓悍的汉子平常割柴也很少越过老鹰崖,我仅壮胆到过一次。再远云遮雾罩,悬崖老林,看一眼也不寒而栗。通常只有伐木、割竹、挖药、狩猎的汉子牵群约伙,扛枪挟狗,极悲壮地朝大山行进。

因为那里有绝好的梁木,密麻麻的毛竹,采摘不尽的药材野果和打不完的野牲口(野兽),恐怖、神秘且有诱惑力。“有种去观音山!”血性男子常如此打赌。

3-山区的生活十分严峻

我至今记得去观音山的情景:那天突然通知,匆忙收拾棉被、粮食、工具,沉甸甸地背着,和邻队先遣民工一块出发。上路天就阴沉,接着又飘雪花、山风吹得呜呜,爬坡且又负重,越走越沉,气喘嘘嘘,尤其过松花崖、斑鸠崖、手扒崖时极险,立壁千仞的山岩像巨人似的插入云天。大跃进开出的渠道毛坯像根细线悬挂在半崖,早荒芜坍塌。经过的时候,手扒着崖石一点点地移动,下面是呜溅着溪水的深谷,看一眼都心跳目眩。当年李老汉就是从这跌下去的。尽管一路上心里有种朝地狱走去的悲凉,此时也咬紧牙关,提醒自己不敢害怕,紧紧跟随别人不能拉下。过了那几处险崖,汗水早浸透了棉衣……

赶到地方,天早黑了,四周影影绰绰,黝黑的山崖传来什么鸟兽“希呖呖——哇”的怪叫,让人毛发直立。这便是观音山,是全县全公社最偏远的一个生产队,20多户人家散居在坡岭涧谷。再远便是无路无人烟的蛮荒大山了。

当晚,找着户人家,来的人都挤住进去,随便吃点干粮,累得倒在茅草上便睡。天亮吓人一跳,几乎跟睡在猪窝一样。离头尺把远便卧着头壳朗猪,粪尿直流;仔细一看更吓人,山崖上滚下的巨石,穿透屋顶,落在主人床边,没搬出去,夜间就在石头边拉屎拉尿,用草灰一掩,堆起好大一堆,恶臭难闻。屋里屋外,到处都是猪粪鸡屎;再看男女主人,头发老长,满脸稀脏,恐怕成年都不洗脸,怎么过日子呢?

幸亏,当年修渠住过的工棚不曾倒塌,正好利用。经过修缮,最初几个生产队的民工都挤在一起。

整个观音山地形像条狭长驳船,一边是险峻黝黑的山崖,一边是绵延不尽的坡岭,长满黑鸦鸦的老林。山岭与石崖交接的尽头,有几股山溪交汇、形成偌大的一股水流,不让其跌进深谷,而沿着人工开凿的渠道流淌灌溉秦岭脚下的丘陵。

愿望按说美好,设想也由来已久,民国年间,一位县长便亲自考察,深感地形复杂工程浩大作罢。

“国民党干不成的事共产党偏要干成。”

“大跃进”时曾开过誓师大会。这次又动员七八个公社的上万民工一线摆开,开石放炮,移山凿渠。号召干部、居民、学生搬运沙、石、水泥,像搞运动般声势浩大,轰轰烈烈。

我所在村队算受益区,承担渠道最远最艰辛的工程。至于我则干了一桩独特艰辛的活计。大量民工沿线安营起伙,加之就地取材烧制石灰,需烧大量木材,每个生产队都要安排一名精壮劳力专职砍柴。这活计艰辛并有定额,最费衣衫鞋袜。开会时都闷起脑壳没人吱声。我主动报名并非想“表现”而是另有想法。

带队的民兵排长天生愚顽,加之“极左”运动不断,成了以整人为人生乐事的恶棍。我家就常被他欺负。几乎人人都恨他。日后他害病死时,全队男女都像粉碎“四人帮”一样奔走相庆。真正的“四人帮”完蛋时,农民倒很冷淡,因为离他们太遥远,也不认识。

4-农民进山砍柴去集镇出售

砍柴就能避开这个恶棍,而且自由。每天清晨吃过早饭,就独自带了砍刀出坡砍柴。为了寻找最好的柴坡和最便捷的线路,把那一带山岭:前沟后沟、张爬崖、扑石崖、大小溜槽都跑遍了。不仅熟悉了这片山水,也熟悉这个小小的村落二十多户人家。

当然,关键是后来工地移动时,我们生产队全都住进当地一户农舍。这家主人是观音山最有名气的猎手。那会儿没提环境保护,提倡杀兽除害。这家房前屋后挂满兽皮兽骨。我们住在牛棚顶上,下面养牛,上面竹笆楼上就铺着几张大的熊皮,可睡十几个人。我们曾几次目睹打猎。

一次,我们正在院落吃饭,猛觉天空一片黑影,随即一阵疾风刮过,一只巨大凶猛的岩鹰已抓着只母鸡飞走了。尽管犬吠人喊,那家伙却傲慢地歇在不远的老板栗树梢,偏着脑袋,挑战似的注视着这儿。

这时,只见那位猎手不慌不忙地脱掉衣衫,像撑衣服那样把枪塞进两只袖筒。然后,若无其事向岩鹰靠进,快拢时,才猛地一蹲,隐在一丛毛柳后面,抽出枪来,扬手就是一枪,随着火光声响,岩鹰羽毛纷落,一个跟头栽下树来,看得人都呆了。

还有一回,工地放炮,惊起谷底一只盘羊,这边民工都看见了,一片呼喊。老远只见那猎手提着火枪上了山坡,逢崖就趴,遇涧就跳。眼见盘羊起着大翦,钻了沟底,他却上了崖头。我们以为他没看见,正呼喊间,盘羊就像被猎手猜准似的正向他蹲的崖头奔去。近了,只见他一拍巴掌,盘羊一愣,正仰头回望时,“啪”的一响,盘羊已应声滚了。前后不过一支烟工夫。

我一下就对这猎手钦佩极了。熟悉情况的人说这猎手早年当过土匪,解放时因擒过匪首立功,现在还是生产队干部。山里群众开会都来他家,坐一院落。我这才感到,不管哪里,百人百性。尽管山区也同下面村落一样,不乏复杂与纷扰,杂乱和荒唐,由于更闭塞,一些家庭人物光怪陆离,让人难忘。

比如:我初来那晚住的人家,夫妻俩好吃懒做,是这一带出名的“懒王”;还有一对夫妻,男子高大魁梧,女人却瘦小得可怜,像是苍鹰与麻雀的婚姻;再是一位几乎是瞎眼的老人却常年累月或是扛一捆毛竹,或是扛几根圆椽,要么便是几把扎好的扫帚或梿枷杆,沿着悬挂于山岭悬崖间的羊肠小道,去山下坡岭出售来维系生计。几十年如一日,哪黑哪歇,崖壳茅草窝都是他栖息所在。天晓得他是怎么经过那四大悬崖的。据说一次他把烟袋丢了,路上遇到熟悉人吸烟才想起来,便对那位要返回观音山的邻居说,过松花崖从这边数到一百步时,他在那歇气,烟袋在那里。果真!

再是山区的一些奇风异俗,让我感到陌生好奇。比如时间一长,熟了,就知道哪对夫妻是“招夫养夫”,这两口下地干活,家里还有一个或老或瘫的男人;哪个男人是谁家的贴门汉或拉过帮套;谁家和谁家是换换亲,整个观音山甚至翻山到邻县山沟人家都是亲戚。

5-秦巴山区一切全靠人背

有意思的事情是吃“刨膛”。并不一定逢年过节或过红白喜事。谁家宰猪或撂倒了野牲口,都要请整条山沟里人来吃一顿。以肉为主,顶多磨上几升黄豆,做起大坨豆腐,切成成筐洋芋、四季豆,或焖或煮弄一毛边大锅,用只大脸盆或瓦盆盛起,放在碾盘、树疙瘩上,男女老少都围着去吃。肉片切得如木梳大小,一拇指厚薄,筷子夹着并不打闪。人人夹着如豆腐般嚼咽,加上成桶自酿苞谷酒,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喝得满脸通红,吃得嘴角淌油,那阵势常吓得初进深山的平坝人不敢动筷。

但没住多久,人人都喊想吃肉。才明白山区水含矿物质多,易于消化;再是严寒加上体力劳动消耗热量。那年春节,下面慰问民工每人一斤猪肉,大都一顿吃光。

山区群众成年累月如此,能吃能喝就很正常。我曾亲眼见过一位山区汉子一顿吃完一个猪头,打着饱嗝儿站起来,唾沫吐进火塘,居然燃烧起来,因为全是油汁。

最难忘是第二年春天。

云遮雾罩,非雪即雨,十分严寒的冬季总算熬过。气温渐升,山渐转青,水渐呈蓝,崖头桃花粉红,山腰梨花洁白,太阳也天天都露面。民工们也都凉晒衣被,清除虱子,院落山坡象伤兵医院。

那些年,山里还保持着一种近乎“刀耕火种”的原始方式。春天,看好坡场,割砍杂树野草,就地焚烧,完了再耕作下种。这种“火烧地”开头几年特别能长庄稼。种几年,地力乏了,就扔掉,再开一块“火烧地”来。

所以,每当春天,晴明的苍穹底下,秦岭深处的千山万岭,总升飘起一缕缕浓黑的烟柱,忙乱着一群群赤胸袒膊、满脸烟黑的庄稼人。

有趣的是,砍“火烧地”或吆牛耕作时,山里人隔山隔岭都要吆喝呼唤:“噢嗬嗬—喂!”一声响起,四山响应,牵连不断,经久不绝。要么一个孤独的汉子,一边吆牛耕着坡地,一边唱山歌子,唱《十二月花》一月一月地唱下去。一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能唱几天不重复,真让人不可思议。

6-生产队劳动情景

这一切对于刚离开校门、家门踏进社会的我,是何等新奇,何等诱惑,又给我那颗深受伤害的心灵多少慰藉!经常柴砍够定额,我宁可守在山坡看山里人劳作,听他们吆喝唱歌,也不想回工棚,以至留下真正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最先上山,直到通水,才最后离开工棚,上万民工战天斗地,还真在悬崖绝壁上凿通了水渠。开闸放水那天,我亲眼目睹,看着汹涌的水浪挤满水渠,哗哗奔淌时,心中真自豪,因为自己真出了力气。

可惜的是,路线太长地形复杂,沿途渗漏太大,渠头满满荡荡一渠水,到了渠尾最多只剩1/5。还不是直接灌入田块或塘库,而是流入一条荒沟,再与下面溪水相接,此处距山下还有20多里呢。这点水是不是真能淌下去?就只有天知道了。

事实是,这种状况的通水也只维持了几年,便不断地塌方断流,几次维修与事无补,早已废弃荒芜了。

当时通水还是件大事。但这件大事被更大的事——关乎“反修防修”,关乎“千百万人头落地”的文化大革命淹没了。庆功会都没来得及开,所有的人都得回去参加已经波及到农村的运动。何况,这一带区县还正处于“四清”阶段,连小小的观音山生产队,都派来三名工作队员。

临走,我用古老的尖担,一头挑了行李,一头还挑了捆柴火,百十斤挑子走几十里山路对我已经不算什么了。只是心情大不一样,来时神秘诱惑中又带着恐惧压抑;而现在又对山下正搞着的运动担忧害伯,因为任何运动,我家注定都是挨整的对象。我竟有点留恋这蛮荒的观音山了,不是它是天堂,而是人生暂且的避风港。

“四清”、“文化革命”中的种种经历另是一种话题。还是且说观音山。虽然离开,但我们这一带,只要当农民,就永远离不开与山打交道,砍割柴火不说,那是20里内浅山区就能解决的问题。每年夏收前割扫把,梿枷杆杆,豇豆蕃茄架。“七竹八木”七月流火,才真正进入割竹旺季。那时这带还种棉花,松花竹好编晒席,毛竹适合编竹篓,再是扁担尖担,再是锄把镢把……

记忆最深的是一次与同队两个小伙去观音山割竹,准备积料造屋。我们半夜赶路,天亮已选好坡场。刚筋疲力尽地把一大捆毛竹拖上路,头顶就起了乌云,转眼之间,松子大的雨点打得树叶嘭嘭直响,整个山村腾起一片白蒙蒙的雨雾……咋办?只带了点干粮,准备一天打来回的。可眼下,别说扛百十斤毛竹,就单身冒雨走完几十里山路都够要命。

完全是年青人的血性在起作用,谁也没有把毛竹扔下的意思,嚼完被雨水浸湿的冰冷的毛茸菜饭团,就扛起毛竹起身了。

7-1980年前后生产队禾埸-后立者为王蓬

山路滑得要命,毛竹也越扛越重,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眼睛迷得难受;被柴刺竹签划破的伤口也让雨水蜇得像蜂叮般疼痛……后来,还没走完渠道,天就完全黑下来,什么也看不清,全凭着记忆,用脚探着路,草鞋踏烂了,打着光脚,几乎每走一步都要用五个脚趾紧抠地面,压根儿顾不上尖利的石子垫得脚底火烧般疼痛,几乎是凭借着近乎残酷的毅力,直到半夜硬把毛竹扛回了家。

水渠不修了,观音山仍常去。山区“认熟不认生”,只要认识,上门都是客,吃住打扰几天不成问题。

白日间客主各自劳作,晚间火塘常有各种话题。我最关切的当然是已经认识的熟人。谁能想到这恍若隔世的小山村“四清”、“文革”也整得天翻地覆,揪出了“二王一鬼”,生产队长下了牢狱,猎手横遭批判,大儿子也叫熊抓得一塌糊涂,见到当年那个精壮小伙已瞎瘫在床,两只眼睛两个黑洞,媳妇也跟人跑了……

再是柳弯有户人家,这是最边远的一户,离观音山还有十几里地,但地势却好,高山闪开数百亩一湾漫坡。且土质肥厚,种啥长啥。为给民工割铺草到过那儿,漫山遍野的霸王草像麦浪一般翻滚。种的包心菜竟有筛子大,洋芋也斤把一个,吓人一跳。

记得是腊月二十三,各民工棚都闹着火烤饼子祭灶,忽然指挥部下令:全体民工都去柳湾灭火,说是那家失了火怕危及国有森林。那会儿人都老实听话,没有不去的。竹子燃起的火把照亮了十几里山道也极壮观。待我们赶到,那户人家一溜茅舍烧得精光,还有几个粮屯,说是生产队储备粮、苞谷黄豆之类。说不能动,只烧焦了上面一层,以后再处理,现在一动全完。天寒地冻,去了也只能围着烤火。火势下去,又让回去,院落里堆着成捆的梿枷杆子,是平川人住上来制作好还没来得及运走,全成了灭火民工的拄路棍。回到工棚都后半夜了,吃完“灶王爷饼”还饿,又做红苕蒸饭……

一切都历历在目,但那家人却遭了横祸:那家人小伙大了,托人从遭灾的大山区用几斗苞谷换来个黄毛丫头。虽瘦小却挺把家能干,扯猪草,割毛竹整日不闲。后来跟小伙混在一起肚子大了,生了孩子。偏冷去处,不当回事。说是下山去公社登记,回来好设席待客。

小两口换洗一新,媳妇抱着孩子走在后边,小伙找着土枪,防止在路上能遇着什么野兽。事情凑巧,往常,猎手上了“交口”才装子弹。小伙怕来不及,提前装好,岂料,山路坡陡,一下石阶,碰响了扳机,枪口正好对着后边媳妇的脑瓜。

“呯叭——”

天崩地裂的巨响过后,小伙回头一看,媳妇没了半个脑瓜,血浆脑髓白花花一片惨人……

观音山小小二十多户的山村,接二连三的祸事,每每提起,便让人叹息不已,让人无端地牵挂。无论谁去观音山,回来都要打听一番。

正好,有一位同学,就在我上山修渠的那年,被派往那儿去当老师,组建了观音山有史以来第一个小学校,教了全村十几个孩子,而且一呆就是十几年。每次遇到他,我都断不了要问问那儿的人事、年辰。就像关心自己远在外地的亲友。

8-1984年3月王蓬考取中央文学讲习所

若干年后,当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时,我们班长,辽宁作家邓刚举例说明现代派表现手法:“你打开窗户就能看见延绵不绝的青山;你也只能看见绵延不绝的青山;但你看见绵延不绝的青山又有什么意思呢?

至少,对我来讲打开窗子看见延绵不绝的青山就绝对不能说没有意思。

9-文讲所学员-左起-查舜-蔡测海-王蓬-李叔得

大约到农村十年,经历四年住庙、五次搬迁之后,下决心要修建房子了。全家人节衣缩食,并得到两个参加工作的姐姐及众多亲友的帮助,开始动工。修房从申请宅基地,划拨地方,取土扎基,以至到开工、垒墙、架梁、盖顶、粉刷……整个造屋过程给了我极大的锻炼,因为每个环节都需自力更生,我因此学会了筑板墙、打土坯、抹墙和编竹楼。时至今日,我还能够说出哪一块柱顶石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用什么办法独立搬上板车拉回来的。

造屋也给了我及全家最大的慰藉,几乎整个生产队的人家都来帮过活,当然也和我们全家日常安分守己,努力劳动有关。至今三十多年没有和任何人家发生过口角。正当“极左”年月,包括队干部都帮工使我猛省:不管谁用什么思想教导,人都有自己的眼睛与头脑,心中自有一杆称,分得清好歹。这增加了我多少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10-文讲所服装革命-右起-聂鑫森-黄尧-张石山-王蓬

终于结束了颠沛搬迁,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两间瓦屋,分隔为四,堂间、炊间、卧室都有了。那座房盖在村后与土地的最后临界,屋后便是田野,再就是坡塬与秦岭了。那可真正是每天清晨,打开窗户就能见到延绵不绝的青山。

实际情况是,一看到村后那条机耕大道爬上坡塬,变成一条灰白的婉蜒在山脊上直通观音山的小路,心总要“扑噔”一跳,唤起多少翻江倒海般的记忆!

11-王蓬与辅导老师龙世辉

日后,当我开始写作时,观音山的一些人物与事件便自然成为原型素材。早期的几个短篇《批判会上》(《人民文学》1979年11期),《猎熊记》(《延河》1980年第1期),《猎手传奇》(《陕西日报》1981年8月29日)便都与观音山有关。

但我总感到不满足,觉得没有触及观音山那个小山村的沧桑变迁及人物命运,而这一切又是多么紧密地与社会时代联系在一起。一想起就忐忑不安、耿耿难眠,心中集结起所谓“块垒”。

1982年,有了真正写出观音山“底蕴”的考虑,先是想写一个系列,由一组人物故事来构成;后来打算写一个中篇,题目定为《悠悠大山情》。动手之前,专门约我那位在观音山教书的同学,请他谈了几个晚上,因为他参加了观音山“四清”与“文化革命”的全部过程。并且与他一起重返观音山,住了几天,看望访问近半数人家。整理了数万字的笔记并拟了提纲。

12-1985年王蓬在留坝文化馆写山祭 与文化馆干部

但一动笔,便发现问题很多。关键是在此之前所写全是短篇,稍长便深感生涩,驾驭不了。这时,又被破格调进汉中地区群艺馆,紧接着,中国作协文讲所招考第八期学员,忙于复习功课。已经写了几万字的初稿便扔下了。

1984年春,我被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录取为第八期学员,赴京学习。全班44名同学,许多都是那几年全国评奖的获奖作者,比如邓刚、朱苏进、刘兆林、赵本夫、张石山、孙少山、姜天民、蔡测海等,还有像日后写出电影《秋菊打官司》原小说的陈源斌、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聂震宁的等。新星云集,给我了一次极好的学习机会。

共和国首都的精神文化,各个领域著名专家学者的授课,学友间的激烈竞争又互相启迪,天南海北的笔会,以及由此形成的一种浓郁的探讨创作氛围,对于来自偏远闭塞地域的我是何等重要。曾与学友庆幸:京畿之地的四年学习足以抵尝过去所有的不幸。

13-1987年暑假王蓬邀请聂震宁等来汉中讲学在王蓬农家小院

专门培养作家的学校,最终的成果主要还是体现在创作上,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明白并须臾不曾放松的事情。

观音山的种种人与事再次困扰心头。但这时,我对那里的认识已不仅仅停留在人物与事件上了,那绝对应该按一个小社会来写;绝对应该是中国农村社会的一个缩影;并以此来折射共和国步履的沉重与曲折;以及我们整个民族所背负的深重历史及文化积淀……

她完全可能或应该是一部长篇小说。

早先,对写长篇我想都不曾想过,总觉得那是很遥远并且陌生的事情。如今一下提上日程,我深知绝不简单,关键缺乏实践,没有写较长作品的任何锻炼。为稳妥起见,经过思虑,把长篇暂且放下,先写中篇进行探索。

14-王蓬与陈源斌同宿舍

当时,对长篇苦苦思索的惟一收获是基本确定了用“第一人称”的艺术视角。所以先写的两部中篇也都采取了“第一人称”写法。

第一部是4万字的《第九段邮路》(《红岩》1984年第4期)另一部是6万字的《姐妹轶事》(1985年第1 期《清明》)。这两部中篇小说前者作为头条刊用并被转载,后者引发评论。算是我在写长篇之前的对“第一人称”艺术视角的实践。

我始终认为写作实践对作家来讲太重要了。只有实践,才能使种种杂乱无章的思绪变得清晰,使面目模糊的人物变得有血有肉,使罗嗦冗繁的语言变得简洁明快……

15-著名评论家胡采-王汶石在文学报-文艺报发表评论

必须提到《十月》编辑部的何拓宇先生与我的辅导老师龙世辉。我曾先后对他们谈过构思,得到过他们真诚的启迪与帮助。尤其是龙老师是发现和编辑了《林海雪原》、《三家巷》、《将军吟》、《芙蓉镇》等名著的资深编辑,时任中国作家出版社的副总编辑。尽管,他们两位都已离世,写在此处也是对他们的怀念。

1985年学校放创作假了,长篇小说的写作终于提上日程。为躲避干扰,我躲进了秦岭深处的留坝县。在交通监理站搭伙,在文化馆找了一间十分宽敞的房子,并得到当时该馆的文学干部张尚中及几位业余作者的倾力协助,这一切都把我逼到墙角:必须把长篇写出来。

那是毕生难忘的三个月。尽管有众多师友指导与帮助,但一旦坐在桌前夜以继日面对几大本素材和纷乱的提纲,再加上不断回忆整整20年前的种种场景,便深感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没有一个人能给你帮上忙。

关键是内心深处有种莫名的烦躁和压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苦熬一夜,清晨起来,看着背着沉重的喇叭背篓,伸长脖子赶路的山区群众觉得很羡慕:别人为何如此轻松?

20多万字的初稿完成,像与老虎抱着打了一架,筋疲力尽,看见字就觉得恶心,匆匆背着稿子去了学校,没精力再管好坏,就交到了龙世辉老师手中。

16-2013年增订本山祭

稿子送走刚半月,龙老师便坐小车来学校找我,说:“稿子比我想象的要好,现在出版也可以,但一部作品仅满足于出版太没出息,再说要挑毛病也不少……”

这时,心里才像一块石头落地,只要获得肯定,怎么修改都行。于是在1986年暑假,又几乎通改了一遍,返校又抄清才交给龙老师。

岂料,龙世辉老师这时已面临退休,事情有些复杂微妙。一方面不愿意为正直坎坷的老人增加负担,一方面又为我的作品担忧。我找要好的学友,安徽作家陈源斌与宁夏作家查舜商量,他俩异口同声:交聂震宁。他刚当选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又出任漓江出版社主任,不正在北京组织长篇小说么。

其实,我也想到了震宁,他比我小几岁,却沉稳智慧且大气,有件小事给我印象很深:1984年,全国作协审批新会员,有我却没有震宁,他作品出了几本,丝毫不比人差是不是作协不了解情况?几位同样感到委屈的同学准备去找作协,约震宁,他却坦然地说:“该加入的时候自然就会加入……”

这就是震宁!惟其如此,我更觉要慎重。可当陈源斌、查舜把情况告诉他时,震宁立刻对我说:“把长篇拿过来由我们出好了!”

17-陈忠实-李星评山祭水葬

这种信赖和友情使我感动,对震宁说:“如果这样,我还应该把稿子再润色一遍!”

稿子又背回来,寒假里又进行了最后一次修改,然后打封,挂号,郑重寄往漓江出版社。

仅一星期便收到震宁电报:“长篇收到,勿念。”

大年三十,全家正吃团圆饭时,再次收到震宁电报:“大作三审通过,今年可出,祝贺。”

消息犹如春风,给1987年的春节凭添一股吉祥。之后,收到作品清样;再之后,又在《人民日报》见到漓江出版社出书的预告。1987年9月正式收到了长篇小说《山祭》样书。首版25500册,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印量。至此,我的长篇处女作划上了句号。

18-纪念山祭出版三十周年会场

由于是首部长篇,我一次购买300册赠送亲友。反响让人欣慰,《衮雪》编辑部在前主编华彧主持下召开专题讨论会,认为《山祭》标志王蓬文学创作的成熟,也领陕南长篇小说创作风气之先。

时任陕西省文联、作协主席胡采在《文学报》(1988年6月23日)发表评论, 称:“《山祭》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力作。”;

著名作家王汶石在《文艺报》(1988年5月7日)著文称王蓬是:“描写山区风景风俗画与山村女子的能手”;

韩梅村教授在大型期刊《漓江》著万字长文,认为:“《山祭》无疑是1987年我国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堪称一部表现大秦岭的文学作品。” ;

小说大家陈忠实日后也在评论中说:“《山祭》《水葬》是写那个时代生活最杰出的长篇小说,是生活的教科书和历史的备忘录,应该留給这个民族的子孙,以为鉴戒和警示,《山祭》《水葬》等小说的认识价值和不朽的意义就在于此。王蓬恰是在这里展示出独禀的气性,思想者的勇气和思想的力量,以及由此而蕴蓄在作品中的凛然之气。”

19-评论集反响

从中央到地方各种书评有几十篇之多。

当然,作品仍然存在种种局限与不足,浮浅幼稚亦不难发现。路遥生前曾就《山祭》与我有次长谈,他讲《山祭》题材十分独特,地域色彩与人物个性也非常鲜明,可惜最后打击力不够,缺乏一种雨果式的悲壮。

贾平凹亦在文章中说:“我并不满足在他的作品里寻找灿烂,王蓬是有理由和能力使他的灿烂逼耀我目。”

我十分感激文友们真诚坦率地批评;更看重《山祭》的存在,包括她的成功与不足;在我看来,成败对于作家同样重要。

回顾走上文学道路的50年中,创作逾千万字,结集60多本。这当然不能说是成名或成功。世间百业,唯创作不以数量论英雄。打开中外文学史,以几首小诗,一篇散文,或仅是一幅楹联青史留名大有人在。我以为,读者与岁月比诺贝尔奖评委更加公正。

有人把作品比喻为作家的孩子。就我体会,有一定道理。一部作品的孕育过程,出版后的优劣得失,也如“知子莫若父”,作者最为清楚。应该说,《山祭》《水葬》在我创作生涯中占有比较重要的地位。不仅因为是长篇小说,在体量和规模上超过其它著作;更重要的是我多年农村生活的积淀。不止一位朋友建议对这两部作品进行修定。只是,在《山祭》《水葬》问世之后的二十年间,我的兴趣由文学转向文史,缺了心绪与机遇。在完成蜀道,丝路与唐蕃古道的探寻踏访,三部六卷文史行走作品也已出版,尘埃落定。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治理作品中的毛病。

这次出修改增订本,除陈忠实所写出长达万字的序言外,还收录胡采、王汶石两位大家的评论,也是对他们的敬重与怀念。其他文友的评论以存目收录,谨表歉意。做完这件事情,我有种了却心愿的轻松。作品出版已三十多年,一直想写出这些想法,却磋砣至今,真诚感激西安出版社再版《山祭》,使我关于《山祭》和《山祭》之外的话题得以成章。至于能否达到满意程度,也只能听候读者与岁月的评判了。

20-读者反响

作者简介

王蓬,国家一级作家二级岗位(二级教授)曾任陕西作协副主席、汉中市文联主席、作协主席。創作40余年,结集50余部。曾获国家图书奖、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全国首届徐霞客游记奖等多项奖励,并有多种著述翻译国外。系国务院享受特殊津贴专家、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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