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不退的“我”翻开一本书,扉页上唇印般的蓝墨水是赠与者20多年前留下的字迹,旧日病痛场景随之闪现,继而裂出一道记忆深谷,不经意间埋藏的碎片逐渐显露。缀满巧克力、红糖和坚果的可丽饼,某卷某页上特定形状的书签,决定放弃写作时窸窣响的洋葱皮、完美的切丝,缠绕食指上的卷曲电话线,灵活移动的红跑鞋……高热中析出的记忆晶体清晰密集地涌现,成为通往过去的在场证据。
小说《唯余细节》(南海出版公司)问世之前,拥有作家、记者和教师等多重身份的伊娅·根伯格仅发表长篇小说《甜蜜的星期五》《迟来的告别》和短篇集《微不足道的安慰》。此三者不乏好评,但并未激起热烈反响。第四部作品《唯余细节》在瑞典乃至全球迅速俘获众多读者,不仅摘得瑞典颇具分量的奥古斯特文学奖和《瑞典晚报》文学奖、获评2023《纽约客》年度好书、受到普利策小说奖得主埃尔南·迪亚斯等人赞誉,并且入围2024国际布克文学奖精选六部作品的短名单,令无心插柳的作者颇感意外。
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在灼人的意识幽谷中卸下防备,自由坠落,围绕“我”生命中的四位重要人物构建记忆马赛克的画框,凑出众人在不同时代、不同阶段试探生活的不完全拼图,大量细节均取自现实。叙述者由“我”担任,纸面温度却炽烈得令人忘“我”。如书中所言,陷入高烧或情爱时,“自我”退避,“让位给一种无名的幸福感,一种所有细节完好无缺、无法分割又彼此分明的整体”。在这种机制下,非线性时间无始无终,人物无序出入,随情感烈度和回忆强度自由登台退场。
“我”的高热牵出的并非梦呓和隐晦词句,而是清晰具体的图像和情感脉络。四个章节,如同一组照应互补的短篇,共同构成一场无所谓时间和方位的凝视。改变和塑造了“我”的他们消失,却从未离去:持久的作用力或许源自社交媒体尚未压缩面对面交流的年代才可体验到的丰富感官细节。约翰娜曾是“我”生活的主角、最好的读者,其速度和热情一直带动被她决绝地抛下的“我”。真性情的妮基看似激烈分明,内心却奔涌着旁人无法洞悉的暗流和原则,无法和她维持友谊的“我”一直记得她孤立无援却满怀热忱和信心的模样。将身体线条化作节奏的舞者亚历杭德罗使“我”顿悟人类的不理智冲动、感官自然交融的美妙,在短暂的恋情后“成为我未来所有动词崭新的变位形式”。
最后一章凝视母亲,但叙述中弱化了“母亲”身份,严肃地将其视为“比尔吉特”这一独立的个体。前三位人物的生命烈度形于色,关于比尔吉特的书写则聚焦燃烧在她体内的烈焰:早年遭受严重心理创伤的她始终焦虑,因害怕失控不敢深入,浮于表面生活,拼命感知环境;为了被爱,一辈子都在努力“让不稳定的内核拥有正常化的外表”。由于母亲的生活女儿仅参与中后段,这一部分多半以不同于前三个章节的冷静疏离笔触来呈现,进一步证明了作者精准调焦的掌控能力。
实际上,《唯余细节》并非作者初次调动感官细节玩味时空交融、重现和理解过去。略带侦探小说色彩的《甜蜜的星期五》已开始探索不同生活片段和路径的叠加。含轻微悬疑要素、和《唯余细节》一样留恋上世纪90年代的《迟来的告别》则预演了前者的心理图层:主人公偶然得知曾经亲密的朋友离世,搜寻回忆和线索重构她生前的状态,今昔因无处不在的细碎记忆融为一体——曾见证同样细节的人不会真正分开。而《微不足道的安慰》通过五个故事探讨的金钱和价值观主题也在《唯余细节》中再度浮现:“我”因无法等价回赠约翰娜的贵重礼物而苦恼,由此思考金钱和品位传承、阶层结构性暴力;比尔吉特早早就明白“做自己”只是幸运儿的特权,选择通过适应和融入来换取安全感……根伯格前期创作的亮眼元素在第四部小说中日臻纯熟,作品赢得大量关注纯属意料之外,但或许也在情理之中。
国际布克文学奖评委赞叹《唯余细节》“极其注重细节,复杂的句子和长段流畅却不做作。”然而这种一气呵成的流畅来之不易,根伯格在采访中提及,文字的确源于一场高烧,创作耗时一年半,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一次次地删除或重写而无比缓慢。她透露称,“从来就没有过通常意义上的快速‘流动’,但在我能够将听见的忧伤语调配上笔下文本的那些极少数时刻,头脑里自然是有一股语流的。这是一种筋疲力尽却格外满足的过程。”
抛开时间刻度勾勒群像,描绘的是生命在联结互动中编织缠绕、自然流动的状态,各种深刻关系如何无声地留下决定性的印痕。结尾处,“我”和悄然贯穿全书、始终留在彼此身边的挚友萨莉结伴带着孩子在森林教堂墓园中穿行,时空于生者与逝者的意义融为一体。充满生命力的真切感,叠在一道道标有特定场次的细密时间褶皱中。时序消解,唯余鲜活细节。
作者:徐阳
文:徐阳编辑:徐璐明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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