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业应该是写美食的,但在酒足饭饱之余,我也喜欢看一些章回小说,看的多了,也忍不住有小琢磨的冲动,研究倒是谈不上,但自从对《金瓶梅》这部奇书产生兴趣以后,便收集了相关的文学评论和研究资料,还大费苦心地托人买到了天地图书的《会评会校绣像金瓶梅》和梦梅馆的《金瓶梅词话》,工具和素材都有了,所以夜阑人静的时候,也忍不住开始咀嚼起里面那些形形色色的鲜活人物。
我喜欢哈佛大学田晓菲老师对金瓶梅的评价,这部小说没有过时,书中的人物依然活着,他们衣冠楚楚,谈吐斯文,我们在香港、北京和纽约都曾遇见他们。
突然间萌发起写两笔的念头,是因为看了得到上面刘晓蕾博士点评《金瓶梅》中关于王六儿的那一章节,刚好潘金莲的小名也叫潘六儿,于是两个六儿截然不同的身世命运,让我独自在夜里冥想了一宿。
这当然不是在想那些鱼水之欢了。我试着重新想想爱情,想想张楚在歌里唱过的爱情,想想那些古典章回小说里哀哀戚戚的爱情,以及窗外滚滚红尘里现实的爱情。
我对潘金莲的认知伴随着阅读年龄的增长,而不断变化。最早的潘金莲当然是十恶不赦,该杀千刀的淫妇。,这是代代相传的群众意见。
八十年代山东电视台拍的《水浒》电视剧遇上了一个两难问题,既要用一个凶恶女人来表现潘金莲的罪大恶极,但又要符合能够色诱西门庆的情节逻辑。所以我看老版《水浒》的时候跟看抗日神剧没多大区别,就是一个狗特务和居委会大妈在搞破鞋。
新版本的《水浒》开始认真面对现实问题了,潘金莲终于变成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弱女子,我见犹怜,何况西门大官人。
而这时我已经看到了许多为潘金莲平反的声音,早期有川剧作家魏明伦,后来就汗牛充栋了,就连冯小刚导演也拍了一部《我不是潘金莲》,最近还有四川诗人何小竹出版了一部《潘金莲回忆录》。四川人民这么爱为潘金莲平反,这也是一个好玩的问题。
新版《水浒》电视剧中的潘金莲,其实更接近金瓶梅里面的潘金莲。水浒是一部写男人友情的书,女人是肮脏的欲望诱惑。所以顾大嫂孙二娘无性别特征,所以李师师只是个娼妓,所以扈三娘可以像一件商品一样被宋大哥随手赠送给矮脚虎。而像潘金莲、潘巧云、阎婆惜以及卢俊义老婆和刘知寨夫人等等,“于节有亏”之妇,干脆就一刀杀了。
潘金莲在《水浒》里的出场就不干不净,这种“不洁”之感是命里带来的,作者对她也无甚兴趣,作为衬托英雄高大形象的垫脚石,潘金莲无缘由的淫荡和《西游记》里妖怪本能地要吃人如出一撤,武都头的尖刀和孙大圣的铁棍就是传统道德为女权主义者画下的警戒线。
而《金瓶梅》不同,如果说《水浒》的作者是个爱自撸的宅男,那么《金瓶梅》的作者应该是一个用情太深的情种,他肯定谈过恋爱,至少深深爱过一个女人。
《金瓶梅》花了不少心力。讲述潘金莲的身世,为她的行为逻辑找到了情理之中的因果关系。所以,尽管潘金莲纵欲,却让她爱的得纯粹;尽管潘金莲多情,却让她全心投入;尽管潘金莲最后身首异处,但在字里行间,依然可以看到作者的一声叹息,潸然泪下。
《金瓶梅》是一部佛家的书,是一部慈悲的书,书里的潘金莲才是一个活生生的真实人物。这是《金瓶梅》比《水浒》伟大的地方,也是我经常忍不住絮絮叨叨的由来。
文学研究领域一直有一个观点:是《金瓶梅》启发了《红楼梦》。毛泽东在五六十年代曾提出让干部多看金瓶梅,还直接下了定义,说金瓶梅是红楼梦的老祖宗,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而《秋水堂论金瓶梅》的作者田晓菲老师虽然曾经是一位铁杆红迷,但说法更大胆:《红楼梦》抄袭了《金瓶梅》。
我比较认同的观点是:《红楼梦》是《金瓶梅》的映射。因为《金瓶梅》太绝望了,没一个好人,太多肃杀的末世气息,所以曹雪芹才反其道行之,写了一部干净的《红楼梦》试图一一化解《金瓶梅》里面的那些命运死结。
哈佛大学东亚系特级教授宇文所安有一个评价,《金瓶梅》对那些卑微的小人物充满了关爱和怜悯,而《红楼梦》的作者却残忍地逃避了那些令人不安的现实问题。
我不想纠结道学和佛学,今天我想谈谈爱情,我以为《金瓶梅》是一把深邃的铁锁,《红楼梦》或许可以成为一把解读它的钥匙。
参考也罢,抄袭也罢,既然有了对照关系,我们可以发现两部伟大小说中的人物,其实有某种对应关系,只不过是平行世界的颠倒投影罢了。
潘金莲对应的正是林黛玉。
剔除那些淫荡和贞洁的道德尺度,这两人是典型的水瓶座女人,浪漫到极致,她们不贪恋身外之物。对于男人而言,她们极具魅力,内心不可琢磨。一个“哪死哪埋”,一个葬花自怜,她们是风中花,是水晶球,渴望被爱,却常常被命运击碎,想拈起一片在手心端详,不小心也会被割伤。
是的,我在现实中见过这样的女子。
“不懂爱,所以彷徨,以为懂爱,所以每每神伤。”
有人认为潘金莲是女权主义者的代表,她具备了独立人格,敢爱敢做,也敢于牺牲。
也有人认为潘金莲是典型的失败人格,有点像日本作家太宰治《人间失格》里的那些男女,自我放逐,服从欲望,等待毁灭和死亡。
我以为倒不如把这一切当作身边的朋友和昨天发生的往事一样来看待吧,这样,我们的思考可能会有一些温度。
没错,西门庆也可以对应贾宝玉,都是情种霸王,都不爱读书,尽管市井手段有些不堪,但西门庆对待女人和贾宝玉一样,都是多情且怜爱。有好事者考证出西门庆是处女座,可我怎么看也觉得是金牛座。
以此类推,心机缜密的孟玉楼对应薛宝钗,李瓶儿和晴雯一样命比纸薄,吴月娘和王熙凤也有可参照之处,如果非要像中学时代那样给女同学打分的话,我对庞春梅和袭人的分数会高一些。
说回话题主角潘金莲。
刘晓蕾博士说“潘六儿是有爱有情,这是她的悲剧源头。”
我深以为然,关于潘老师的爱,就不多讨论了,写的得多怕是连微信号也保不住,就谈谈她的情吧。她对西门庆是真情,对武松也是真情,这是我们大多数人不能理解的,但考虑到她是被武松羞辱伤心后,才开始移情西门庆的,倒也不难理解。梅艳芳唱的《女人花》里面有一句,“只盼望 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 我内心的寂寞”。女人花都害怕枯萎,都需要爱情的滋润,潘金莲对西门庆和武松的爱都不是出于对现实回报的索取,她要的是关注和垂怜。
而作为“偷人专业户”的王六儿却大相径庭。王老师偷人成瘾,已经久惯牢成。既然没有了道德的羁绊,甚至于市井的乡邻都是笑贫不笑娼,那么王六儿在偷西门庆的时候,就跟她偷小叔子韩二没有什么区别,她才是真正的性爱动物。在她面前,西门庆其实是个小正太。
性爱动物不会患得患失,所以也没有伤心,只有盈亏。
我们常说“有情人终成眷属。”
也曾听说什么“色字头上一把刀。”
真实的世界里,情花有毒,欲海有舟。
《金瓶梅》究终比《红楼梦》来的要真实。
如果说《金瓶梅》人物和《红楼梦》人物是写作手法的对照关系,而在充满了春秋笔法的煌煌巨作《金瓶梅》里,还有着许多互为镜像的人物关系。他们的命运相互对照。,相互交织,让那些写在纸张里的人物突然鲜活立体起来,比如说武二兄嫂一家四口和韩二兄嫂一家四口,比如说潘六儿和王六儿。
我见过许多像王六儿这样活着的人,这不是一句有道德攻击的话,他们人畜无害,往来自由,有的还是我的好朋友。
但我想祝福潘金莲。
有情的人才会有趣,有趣的人才能让人乐于相处。
和有爱之人相爱,也许天雷地火,亦如《金刚经》所说的梦幻泡影。
被有情之人所爱,虽然都被《金瓶梅》归为虚无,但生如夏花,这也让人不免产生“夕死可矣”的冲动。
无论是在《水浒传》还是在《金瓶梅》里,潘金莲在大雪天色诱武松这一段描写,我以为是中国文字功力的巅峰。即便是我这样饱览岛国资源的餐桌老司机,就是白纸黑字地阅读这些妙笔也依然觉得面红耳热。这没有什么需要回避的,连张爱玲都在她的小说里一再观摩致敬了这些性情文字。
从男人的角度去理解,我知道武松的内心深处起了波澜,这绝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种“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我们都知道的,都懂的,他有一种爱而不能的不敢爱,或者他在用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坚守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
杨思敏主演的《金瓶梅》里塑造的武松形象有些符合常理,这和李翰祥导演拍的《武松》一样属于禁忌之恋。服从内心呼唤的武松,不再是主旋律式的英雄,而成了网红剧里的鲜肉。
无论如何,这都比小说里的武松要好。
《金瓶梅》里武松虐杀潘金莲的那段描写堪称文字恐怖。这也是《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笔力惊天的地方。我想起香港电影金像,历史上第一次凭三级片拿到最佳男主角的那部电影,被法国杂志惊为天人的《人肉叉烧包》,黄秋生在里面的表现让人不寒而栗,但是对照起《金瓶梅》里这一段带着寒风血腥味的文字,依然逊色很多。
即使在英雄史诗的《水浒传》里,武松大庭广众之下扒衣羞辱残杀潘金莲的所作所为。也让人很看不过眼,点评《水浒传》的大才子金圣叹在这一段落批注道:此乃千古未有之奇事,嫂嫂胸前的衣服,居然是叔叔扯开的。
这样的武松是畸形变态的,我认同刘晓蕾博士的论述,《金瓶梅》批判了潘金莲的纵欲而亡,但也没有放过,对武松这样可怕的道德禁欲者的深刻警惕。
爱情理想主义者潘金莲的不幸,不是竹竿落到了西门庆头上,而是遇到了武松这个命中注定来终结她理想的行尸走肉。
大英雄武松杀完人之后,不顾自己侄女的啼哭,把她锁在一个冰冷血腥的凶杀现场,一句“我也顾你不得”,便扬长而去。
再想想猥琐不堪的韩二,再怎么偷嫂嫂,在逃难路中遇见侄女,也会抱头痛哭一场,然后相互扶携一路南逃而去。
一生渴望爱情的潘六儿,也许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结局,“卖金的偏偏遇不着买金的”,”叔叔是个英雄,但英雄是过不得凡人生活的。”
弘一法师说过,”不近人情,举足尽是危机,不体物情,一生俱成梦境,”武二真是无情人。
一早把性爱明码标价的王六儿,却迎来了自己的终极幸福。在天崩地陷的大乱世当中,居然和自己的小叔子,像童话里的公主和王子一样,最后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这是中国小说史里独一无二的奇葩景观,让无数道德卫士捶胸顿足,甚至于有人认为这样的结局设定比那些性爱描写更让《金瓶梅》应该被彻底禁毁。
多情总被无情误。
所以爱和情,也许需要分开解读。
浪漫一点讲,爱是向内的激情,包含占有的欲望,情是向外的冲动,唤醒奉献的精神。
现实一点分析,爱很具体、很现实、很肉欲;而情则飘渺、则空灵、则含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遮遮掩掩玩托物言志,也显得不太真诚,那就现身说法吧,反正来都来了。
由于伙食一直很好,营养足够,代谢也正常,所以看到面容姣好身姿曼妙的女性,当然也会有登徒子之想。
美国大兵都把《花花公子》杂志当作秘密武器了,连性欲冲动都没有,那也太对不起每天发在朋友圈里的那些优质食品了。
但我也能感受到一种和床笫之欢有距离的情之所在。我承认自己恋上一位女子可能是出于一种朦胧的好感,这里面也许有慈悲怜悯、有仰慕钦佩、有志趣投机。记得好像是黄永玉曾经说过的:你不知道自己具体喜欢她哪一点,但是跟她一起相处,一起说话时,感到很快乐,那就是爱上她了。
我甚至觉得《金瓶梅》里面西门庆宅里的那些女人们,除了孙雪娥,其他都很可爱。
和吴月娘爱得安全,和潘金莲爱得痛快,和孟玉楼爱得含蓄,和李瓶儿爱的得痛楚,和庞春梅爱得冲动。抛开道德层面,就是和王六儿、宋蕙莲、李桂姐她们,也有一种相互成全的相爱相杀。
只可惜,我深知自己不是活在《水浒传》就是活在《西游记》里。
人在现实生活中的自我压抑往往会造成各种矛盾冲突的性格,比如说我们经常拿来调侃的日本人,一方面他们创造了让我们瞠目结舌的情色文化,但另外一方面他们示爱的方式又含蓄得让我们有些羞愧。我很喜欢夏目漱石的风格,当爱上一名女子时,不必描述什么沧海桑田,只需淡淡的一句,“今夜的夜色很美”,便足够了。
这当然是一种置身事外的轻描淡写。
置身于《金瓶梅》里那个沉沦欲望的世道当中,谁又那么容易找到自己的救赎之道呢?
有爱有情的潘六儿死了,有爱无情的王六儿活了,无爱无情的武二郎面目狰狞了。
《红楼梦》是一本浪漫主义的书,《金瓶梅》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书。
《红楼梦》是理想国,《金瓶梅》是修罗场。
学会放手,学会拥抱。
哪怕有一天失去了爱的能力。也继续让自己觉得人间值得。
哪怕在一个无情的世界里做一个有情的人,只是一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