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学界围绕土山湾展开的研究,虽然还不能说已是显学,但呈现越来越热的趋势却是事实。拍卖公司曾多次上拍有关土山湾的文献,网上更是热闹,书籍、期刊、照片、画作、信札等等,举不胜举,当然,是真是假得靠你自己的慧眼。
2015年12月,西泠印社秋拍中有一批“中国西洋绘画的摇篮――土山湾画稿、文稿史料”上拍,其中共有文稿一百一十三页,画稿两百五十八页,文稿部分中的《土山湾札记》十六页、《土山湾参加清末上海、南洋劝业会经过》三十九页等等,虽然都是草稿,但明显出自画馆主任刘德斋的手笔,是当年的实录,颇具文献价值。此拍品成交价加佣金仅为五十七万五千元,买者可称识家。
刘德斋像
其实,很多有关土山湾的拍卖品,都和刘德斋有关。上海博古斋2015年古籍春拍中,第1358号拍品是《苏州府刘氏家传杂存及乾隆四十一年续修世谱》,其实此即刘德斋亲笔辑录的刘氏家谱。刘家祖居常熟罟里,属苏州府管辖。故名“苏州府刘氏家传”,此拍品首页还有当时的徐家汇藏书楼主任张渔珊的题跋,交代流传情况,更显价值。长期以来,刘德斋的生平及其家世,一直云遮雾罩,充满神秘。依刘氏家族的渊源历史和在常熟的显赫声势,必有家谱传世;如能找到其谱,很多问题当能迎刃而解。此册《刘氏家传》,虽仅为节选“杂存”,但已足感欣慰,洵为土山湾研究之重要发现。
常熟刘家虔诚信教,对教会事业多有贡献。1847年3月,法国耶稣会梅德尔修士在上海徐家汇地区购置了第一块土地,开始建设耶稣会住院,其经费就来自常熟刘家,即刘德斋的祖父辈。日后,徐家汇和土山湾地区发展成为远东最大的文化事业机构,常熟刘家的首助之力功不可抹。正因为有着这样一层关系,1860年刘德斋躲避战乱,从常熟逃到上海,落脚地才会选在徐家汇;而徐家汇的耶稣教会也及时伸出援手,接纳刚满十七岁的刘德斋,安排他到徐汇公学读书,并进耶稣会初学院学习,然后跟陆伯都学画,直至执掌土山湾画馆,奠定了他的人生走向。2008年5月,常熟市人民政府将刘德斋故居敦厚堂列入首批市级名人故居名单,常熟刘氏重新走入人们的视野。
二十余年来,我也有幸从拍场、从网上陆续淘到一些有关土山湾的文献,摩挲往复,实感欣慰,其中有一些系出刘德斋手笔,更是莫名欢喜,倍觉有缘。现略做披露,以飨大家。
一、刘德斋致其弟刘景山信:
再者 贤弟近体如何,未审复健否?三姑母大人亦已痊愈否?阖家均安否?兄赖主恩佑,入夏以来头痛稀少,健饭如常,堪以告慰所有。贞侄女上年据严公之意,欲贤弟送之圣母院读书,前因家中无人照料,故乎走不出,倘今年文少奶奶已回村,有人照料家事矣,极当遣贞宝去读书习礼,则为父者可省一训导之重分,而子女可于在堂女辈中採择善表,增长识见而可取法也。吾意为亲者决不因一时省便之故,致失陶成德才之美机。余不尽言。耑此即问
近安 三姑母大人尊前祈代为恭请金安 兄振又问 七月初九日
金珠之洋切勿忘及,过于迟延实意不过。须交英侄带来,适有神父回崇明之便,可以寄去。
刘德斋致其弟刘景山的信
这封信中的“贤弟”,是指刘德斋的弟弟刘景山,而且不是表弟、堂弟之类,是他嫡亲的弟弟。刘德斋父亲刘南圃是刘家第三十世祖刘西棠的幼子,从小拜通州武师习武。咸丰十年(1860),太平军进军江南,先后攻陷杭州、丹阳、常熟、无锡等地,所到之处,死伤甚多。当时百姓纷纷从苏、浙一带逃往上海,难民达数万人之多。刘南圃带领长子德斋雇舟从常熟至上海暂避,道经松江东门时,适与太平军相遇,合舟之人,各自奔逃,唯刘南圃恃武对抗而被掳,并就此失去音信,生死未卜。
刘德斋随逃难人员从常熟逃到上海,由于刘家天主教徒的背景,他直接就来到徐家汇。稍事修整后,进入徐汇公学读书。1862年5月,由徐汇公学理学(相当于校长)晁德莅兼任院长的徐家汇耶稣会初学院宣布开办,首批学员共十一人,其中就有九人来自徐汇公学,刘德斋即其中之一。几年后刘德斋进入土山湾画馆,担任画馆第一任主持陆伯都的助手。1880年6月,陆伯都因肺结核病恶化而逝世,刘德斋正式上任,执掌馆务直到1912年,而这三十年间,也正是土山湾画馆发展最辉煌的时期。
1903年,刘德斋为画馆学生上课
刘德斋的母亲以后一直住在松江,也许因为丈夫是在这里失踪的,她就守株待兔,驻扎此地,期盼着奇迹发生。而刘德斋的弟弟刘景山则一直驻守老家常熟,在那里娶妻生子,经营祖业,担当起繁衍家族的使命。刘景山也善画,并经常来往于沪、苏两地,和教会、画馆的上上下下关系也都很好,刘德斋就曾经让他在画馆中教授中国画技法,当然,这是得到主管神父的批准的,他是一个谨慎的人,非常本分,从不逾规越矩。信中提到的“贞侄女”,是刘景山的女儿,俗称“贞宝”,也常在上海、常熟两地往来,并经常住宿在徐家汇。从此信中可以看出,刘德斋对她爱护有加,考虑周详,并对“景山弟”循循善诱,希望他从长远着想,让女儿来徐汇圣母院读书。
信中附记所提到的“英侄”,是刘氏家族中的重要成员,全名叫刘文英,是刘景山的儿子,贞宝的哥哥,也是刘德斋、刘景山这一支唯一的男丁继承人。他是土山湾画馆的正式学生,长期在刘德斋呵护下就读学艺,可能天赋有限,也因为他体质怯弱,经常生病,且屡屡回家休养,故因此并未能在绘画方面崭露头角,回常熟接手祖产可能是他最好的人生道路。信中提到的“文少奶奶”即他新婚的妻子,故此信大约写于1905年左右。
二、刘德斋撰《教皇大庆倪主教贡献略记》:
天主降生一千八百八十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系当今教皇良第十三圣铎品后第五十年大庆,罗玛瓦帝岡宫中举行赛珍会,当时普世善信皆竭诚孝敬之忱,贡献礼仪为数甚鉅,且皆珍奇夺目。中国各省主教悉随本省土产方物,预备为贡献者复亦不少。江南倪主教于前一年嘱徐家汇圣母院拯亡会修女绣红、白、紫、绿、黑五色祭披各一付为贡献;又命土山湾画馆画圣母圣心油画一尊,高六尺七寸半,阔三尺九寸,木尺。此像系慈母堂画学生王安德谨绘,其挂屏上四角刻梅兰竹菊中国花,于是年八月内装箱运至罗玛,送入赛珍盛会。又献《道原精萃》一书,装以锦套绵匣。此书辑艾儒略之万物真像、天主降生引义、天主降生言行记略,高一志之宗徒列传与李问渔之宗徒大事录、圣母传、历代教皇洪序,凡六种(引者注:应为七种),汇为一部。内列刻板图像共三百余则,此像倪主教于一千八百八十四年冬嘱刘修士必振率慈母堂小子摹绘者,其间一百十一章系天主耶稣降生圣迹等像,仿耶稣会法司铎拿笪利原本,拿君于万历二十年聘精画二人,绘耶稣事迹一百三十枚,镌于钢;其余二百余像和圣母、圣迹及宗徒等,皆博采各家,描写成幅。绘既竣,雇手民镌于木,夫手民亦慈母堂培植成技者也。其督绘图像等艺,初系庄司铎指示,后赖方殿华司铎而成功焉。徐汇圣心报馆亦自献心仪册一本,装于花匣内,一并奉献。一千八百八十八年秋,接蒙教皇诣旨褒奖。
刘德斋撰《教皇大庆倪主教贡献略记》
我是2011年7月从孔网上得到此件的,能不经意间偶获刘德斋的手迹,让我惊喜——刘德斋的字我很熟,此件在这方面一点没问题;而更让我欣喜的是,刘德斋的叙述涉及土山湾画馆的一些创作活动,这就很难得了。
《道原精萃》封面
经过一百余年的岁月磨洗,当年画馆师生的绘画作品现在已难得一见,只能根据零星记载和残留的少量历史照片、书籍插图来依稀回想他们辛勤创作的情景。1887年,土山湾慈母堂刊印出版《道原精萃》,全书共七卷八册。主编倪怀纶在该书《序》中介绍其内容组成并作者:
是编所列凡七部:一、《万物真原》。由物类印证天主是道出诸于物者。二、《天主降生引义》。详记耶稣先兆。三、《天主降生纪略》。专述耶稣言行,是为道之渊奥天主亲告人者。以上皆艾子儒略撰。四、《圣母传》。圣母乃保道者。五、《宗徒大事录》。六、《诸宗徒列传》。宗徒乃传道者也。七、《历代教皇洪序》。教皇乃道统所系也。《宗徒列传》为高一志原本,余皆李司铎軚翻译西著,附缀于后。犹恐人未易领会,属刘修士必振绘图列入篇中,总其名书曰《道原精萃》。诸君子细读而玩味之获益必非浅鲜,而余区区之望亦得矣。
如《序》所言,该书每卷均附有木版插图,共有图像三百幅。擅长绘画的法国传教士方殿华神父在卷首撰有《像记》一文,介绍《道原精萃》一书图像的来源及流变的过程,其中特别写道:
江南主教倪大司牧辑《道原精萃》一书,嘱刘修士必振率慈母堂小生,画像三百章,列于是书。其间百十一章,仿法司铎原著,余皆博采名家,描写成幅。既竣,雇手民镌于木。夫手民亦慈母堂培植成技者也。予自去岁以来,承委督绘像等艺,恐阅是书者,不知是像之由来,爰志此于卷首云。
看了刘德斋的《教皇大庆倪主教贡献略记》一文,再对照倪怀纶的《序》和方殿华的《像记》,我有点疑惑:到底谁是最初的成稿者呢?不过,刘德斋是《道原精萃》图像部分的具体指挥者,方殿华是督工者,倪怀纶是主编,这肯定不会错,而全部的绘图者和刻版人则是土山湾画馆和木工间的众多老师和学生,绘画的主要骨干是王安德。
根据上述记载可知,《道原精萃》一书乃1887年由当时的江南教区主教倪怀纶(Valentinus Garnier)集萃主编,由刘德斋率领画馆学生绘制插图,刻版工匠也是由土山湾孤儿工艺院培养出来的美术人材。《道原精萃》一书中的插图,代表了土山湾画馆全盛时期的神采风貌,我们从中正可了解、欣赏刘德斋及其画馆学生的绘画水平。另据这篇新近发现的《教皇大庆倪主教贡献略记》一文的记载,《道原精萃》一书的编撰应该另有背景。
1887年12月31日是当时的罗马教皇良第十三圣铎品后五十年大庆,梵蒂冈为之举行盛典,世界各地都有礼物进献,“普世善信皆竭诚孝敬之忱,贡献礼物为数甚巨,且珍奇夺目。中国各省主教悉随本省土产方物,预备为贡献者亦复不少”。当时的江南教区主教倪怀纶当然也有所表示。早在一年前,他就命徐家汇圣母院拯亡会的修女“绣红、白、紫、绿、黑五色祭披各一付为贡献”,又命土山湾画馆画一幅巨大的圣母圣心油画挂屏进献。此画高六尺七寸半,宽三尺九寸,由刘德斋安排油画水平最高的王安德执笔,挂屏上刻绘梅、兰、竹、菊等中国传统花纹。另一件独特的礼物就是《道原精萃》了。倪怀纶动员土山湾孤儿工艺院全院力量,以最高技艺水平汇刻成书,“装以锦套绵匣”,成为一册卷帙浩繁,装帧豪华,天下独一无二的特装本。所有这些礼物,都于1887年8月装箱运往罗马,参加盛典。今天的梵蒂冈宫内,应该还保存着这些来自上海土山湾的精美礼物。
土山湾最杰出的学生王安德绘《教皇良第十三肖像》三、刘德斋撰《土山湾学生庆贺倪主教七十二岁生日》(沪语对白):甲:今朝一总教友有福气,因为伲江南主教倪大人七十二岁生日,江南众教友各人齐齐活预备好之,极其诚敬侪来庆贺。伲土山湾小囝虽然是末脚一等,到底主教大人个小小囝,所以耶应该去拜主教大人寿。
乙:哥哥,侬话咾应该拜寿,还应该送啥寿礼伐?
甲:自然拜寿咾送礼,两样是连拉个。因为单清叫声恭喜,是嘴郎工夫不过,一个头还是一眼外貌,献之礼末好发显伲个心意哉。
乙:啊呀,话起拜寿送礼,伲土山湾小囝出身穷苦,而且生来粗笨,勿要话寿礼送勿起,连带念颂耶念勿来,奈么哪能呢?
甲:弟弟,放心末哉,伲个主教大人宽洪大量,最会体量别人,而且,主教个心万分慈善,喜欢老实头,只要伲牢牢实实伋要去恭喜,尽个心,做一眼两眼小物事,献拉主教,虽然献个物事勿像样,主教大人耶蛮喜欢了。
乙:请教,伲能够做啥物事来献拉主教呢?
甲:侬问我啥物事,我忒侬话,就是伲土山湾有个物事,伲手里能够做个物事。不过所话个物事末,分开两样,一样就是为主教求天主做神花,一样就拿伲拉土山湾学出来手艺当中做一眼有点意思个物事,就可以献拉主教当一样寿礼。
乙:阿呀,哥哥,勿瞒侬话,开开侬话拉个两样,叫我做起来侪是难个。
甲:做点神花,做一眼会做个物事,有啥烦难耶?
乙:哥哥,侬是热心来死,像圣人能能咾,是然呒啥烦难。我嗐小囝当中侪话赖皮连牵,赖皮连牵个小囝那得会做啥神花,耶而且侬末样样亚希责来死,要做点啥勿难烦。我是小囝当中个别脚货,别脚货末拉里做得出啥好东西呢。
甲:弟弟,放心末哉。话到神花,我已经请两个一本正个弟弟做点拉哉,神花纸末我耶画一张拉哉,还画四位主教个小照,就当奉献主教个寿礼。诺,第个就是四位主教个小照,
乙:画四尊主教个小照,请教有啥奥妙个意思否?
甲:奥妙是呒啥奥妙,意思自然有了。
乙:有啥意思?阿好请侬解说我听听看?
甲:四位主教脱是江南地方圣拉个,不过一位步主教奉教皇命圣之主教,后来到之直隶去。别个三位奉教皇命侪做江南主教。
乙:今朝倪主教庆寿,画倪主教个像还意思到对个,现在又画别个三位主教个小照,啥意思耶?
甲:侬听好拉。第个四位主教到之中国拉江南地方传教个年数,搭之登主教爵位个年数,连带教友个数目,搭之四位主教个岁数算起来,四样完全是倪主教最多。先讲年主教,到之中国拉江南传教之十五年;郎主教拉中国本来有三十四年,到底除脱直隶去之九年,剩之廿五年哉;步主教拉中国三十二年,登拉直隶省里十六年,耶除脱之算起来只得十六年。现在伲个倪主教到之中国来廿八年,常常拉伲江南地方传教,所以拉江南地方数,算起来四位主教当中倪主教最多。
再讲晋升爵位个年数:年主教只做得三年;郎主教本来廿一年,到底江南主教只做得十三年;步主教圣之十七年,而且一向勿拉江南。伲个倪主教升之主教到乃已经十八年哉。所以拉主教爵位郎年数,耶是倪主教最多。伲盼望天主赏赐还有个十八年。
再话到教友个数目,拉一千八百六十二年分年主教个时候,有七万五千一百卅二个教友;到一千八百七十八年分郎主教个时候,有七万七千〇六十二个教友;现在倪主教个时候,当家神父总算过的,今年六月里歇夏头里,江南教友个数目有十万〇九千一百八十八个。照三样算起来,耶是倪主教个时候教友最多。
刘德斋撰《土山湾学生庆贺倪主教七十二岁生日》(沪语对白)
这篇手稿和江南教区主教倪怀纶有关,更涉及土山湾孩子的平时业余活动,很有意思。
倪怀纶(1825-1898)1869年到上海传教,1879年接替郎怀仁(Adrianus Languillat,1808-1878)成为江南代牧区主教,刘德斋在这篇手稿中说:“伲个倪主教升之主教到乃已经十八年哉。”那么,手稿当写于1897年。十年前编绘《道源精粹》时,倪怀纶是主编,刘德斋是具体的实行者,两人有过一次很愉快的合作,故作为一名修士、一个下属,刘德斋对主教倪怀纶应该是既怀有好感,也充满着敬仰的。这种感情,我们在这篇手稿中完全能感受到。
除了上课念书和在工场中学习手艺,土山湾孩子的业余活动也很丰富,主要有唱歌(合唱)、乐器演奏(军乐)、远足游览和各类球类活动等。土山湾还有一个传统就是演出戏剧。土山湾的戏剧传统起源于会长神父们的本名庆日以及各个大小节日晚会上的表演,最初的形式是两个孤儿在台上问答并间以歌唱的形式,渐渐地变成表演一个圣经旧约里的场景,偶尔也去徐家汇的神父住院演出。土山湾孤儿院演出的戏剧绝非一折或者一幕戏,而是有完整剧情的一个故事。全剧中只有一个旁白在一边用沪语宣讲,其他人只是按时出场做各种动作,没有对白。
土山湾的戏剧演出开始时是使用堂里孩童的平常服饰,一直到1897年,当时的土山湾孤儿院副院长向日华(Gabriel Chambeau)神父为孤儿们编了一出戏,讲的是夏朝至明朝的历史。第一次用五色纸贴成衣服的形状,而且在布上画耶稣像作布景,当时是在徐家汇耶稣会住院的散心时间表演的,使用的是临时的戏台,用完就拆除。这样每次演出的总花费只有十元左右,后来逐渐花样翻新,这样临时搭建的演出每次总花费也不超过二十元。到1901年,葡萄牙籍修士笪光华(Joseph Damazio,他同时也担任乐队指挥)来土山湾之后,他用了三个月时间在土山湾的中灶间里搭建了戏台,戏剧演出逐渐正规起来,第一出戏只是一出喜剧,没有名字,一直到1901年秋天,才有了土山湾第一次正式的戏剧演出,当时称为Table vivent(活圣像剧),演出的内容是圣诞的故事,台上圣母圣若瑟圣婴,还有驴牛的形象都是用彩色纸糊在板上,做成真物一样的形状,让孩子们去扮演。这种演法其实是仿照当时徐汇公学的戏剧演出。1910年夏天又在土山湾的后场搭建了一个露天戏台,戏台上还请傅良弼修士安装了装饰用的电灯。由于演出要拍剧照,为了效果美观,演出服也日益华丽,当然花费也随之日渐增多。如1910年元旦,江南教区主教姚宗李(Próspero París )、徐家汇耶稣会住院院长顾洪义等一起率领神父修士们来堂给土山湾的孩子们拜年,为此,土山湾的孤儿们特地排了一出戏,戏名为:当今预备立宪之世,江南议员某来堂参观天主教育婴堂、实业工业各厂,内容大致如下(沪语)——
第一出:
议员到堂,教董接见领看各作坊,外教议员询问工艺厂兴盛法则。
第二出:
教董答以敝堂所有法子不过两样。
第一、堂里之人,齐是信天主个,敬造天地万物个真主宰,教内有十条诫
命,当全守;守好之,就是天主教里好教友,亦是国度里好百姓。
第二、因管理教务个主教及传教士,俱是罗马教皇所遣,齐是才德出众,
弃俗精修,无家室之牵连,所以能专心传道,终其身,惟领人返本归原,而且代不乏人,所办事业常有人接续,此即我教中,实业兴旺之上策也。
脚色:
外教议员黄松涣
教友董士杨德友
神父们十分喜爱孤儿们认真的表演,连声夸赞“可称得法”。
从刘德斋这篇手稿中描述的情景来看,这当是1897年倪怀纶主教七十二岁生日之际,土山湾的孩子排练了一出戏剧表示庆贺,采取的即“两个孤儿在台上问答并间以歌唱”的形式,而语言全部采用沪语,这也是土山湾平时学习生活的标准用语。土山湾的那些外国神父也非常热衷于学习沪语,画馆中日后最出名的徐咏青,当时就曾担任过神父们的沪语教员——他是松江泗泾人,说一口标准沪语。我们从刘德斋的这篇手稿中,可以领略当时的沪语发音和词组搭配,这和我们今天的“上海话”已经有很大不同了,研究语言的学者们可能会感兴趣吧。
四、刘德斋为小说《烛仇记》的写作致潘神父信:
神父钧鉴:来谕催《烛仇记》,所以不即覆者,事多病懒兼而有之也。今年学生之课多于往年,而精神则?于往年。前年灯下改课至十下钟尚有余勇可贾,至十二下始睡,今则自觉疲矣。《烛仇记》我以精神致之不可,故每主日惟礼拜一、四不改课之黄昏可以动笔,作千余字,此迟迟不续交之故也。今又成稿七千余字,鄙意怕数字数,不如迳交葛雷泉抄之,与之直接令彼算明字数再来算账,如何请即 示及。此叩
海安 罪末致叩上 初十日
(每千字四角,殊不合算)
刘德斋为《烛仇记》的写作致震旦学院潘神父信
刘德斋晚年有一件大事一直萦系在心,即写作小说《烛仇记》。关于这部作品,提到的人不多,看过的就更少了,以至有辗转引用,写错书名的。刘德斋著此书是为了纪念恩师晁德莅。
《烛仇记》封面
为避战乱,刘德斋少年时从家乡常熟逃到上海,先入徐汇公学,再进耶稣院初学院,一生中印象最深、影响最大的几年基础学业,都是跟随意大利神父晁德莅打下的,成为修士后,他还奉晁德莅为神师。五十年后,刘德斋回忆当年的苦读生活:晁公“尝见余初学十数辈,操业之余,无所事事,为述芮而松言行,为消遣记,亦以为内省之标准”(《烛仇记》序,土山湾印书馆1911年仲春出版)。《烛仇记》这部书写的即是刘德斋当年在耶稣会初学院期间听晁德莅讲述的芮而松故事。故事叙述“天主降生三百年后,西里亚国有名芮而松者”“初放浪而竣改”的故事,书名取“洞烛俗欲魔三仇计也”。这部书其实早已写成,只是“数十年来,藏诸笥匣,未尝一示外人”。后因沈则恭神父“闻是记而索观”,阅后大为赞赏,才使刘德斋有信心修改此书,付梓出版。教会方面对此书也很看重,沈则恭神父特赋感怀诗七十四绝附于书后,张渔珊神父则对书中涉及的中外典故一一加以注释,并注明出处。1911年4月,《烛仇记》由土山湾印书馆正式出版,刘德斋非常高兴,给很多朋友都寄了书,让大家分享快乐。
关于此书,有两点值得一提:
一、《烛仇记》一书,无论是封面还是版权页,都无作者署名,只是在该书序的末尾署有“琴川竹梧书屋伺者自序”几个字,显然,不是较熟的朋友是无法知道此书作者到底是谁的。此举到底为何?颇费猜疑。刘德斋很可能认为自己只是一个画家,文字写作不是自己的本行,写《烛仇记》只是为了纪念和教化,书出版了就达到了目的,故不愿署名。
二、《烛仇记》的封面是一幅彩色石印图,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古史像解》之《训蒙图》和《新史像解》之《垂训家庭》的又一次改绘。刘德斋平时接触的多是缺少家庭之爱的孤儿,对他们身上因此而产生的毛病也耳濡目染,感触颇深,他三番五次笔绘此图,正说明他对“严明家训”和“立身为首”的重视与提倡。
刘德斋对《古史像解》之《训蒙图》和《新史像解》之《垂训家庭》的改绘
这封信正是刘德斋为写作《烛仇记》一书而写给震旦学院潘神父的。刘德斋对此书的写作颇为重视,曾屡屡改写,并请多位中外神父审阅,听取他们的意见。因担心自己不善文辞,刘德斋还自己出钱,请震旦学院的潘神父润饰文字。这封信显然正是谈此事的,时间应该是1910年底。当时刘德斋已年近七十,精力大不如前,故信中感叹:“前年灯下改课至十下钟尚有余勇可贾,至十二下始睡,今则自觉疲矣。”刘德斋写好初稿后请一个叫葛雷泉的誊清,然后再请潘神父润饰文字,这些都是付费的,而且应该是按字数计算,所以他建议“直接令彼算明字数再来算账”。我猜测,我手中的这封信应该是底稿,因为结尾处另有淡墨写有这样两行字:“每千字四角,殊不合算。”显然是刘德斋自己计算后觉得吃亏,直接将心里的牢骚形诸文字了,世俗人情,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