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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人神共奋
萧峰和韦小宝,两个“双面人”的命运
01
两部始终徘徊在失败边缘的杰作
金庸后期的重要小说《天龙八部》和《鹿鼎记》的两个主角,萧峰和韦小宝,性格上大相径庭,一个是悲剧英雄,一个有喜剧色彩并略带小丑特征。一个虽然武功人品俱佳却不停地被命运捉弄,一个是市侩贪婪小人却不断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但他们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都是有着双重身份的“两面人”,他们都面对着类似的“两难选择”:
萧峰的两难选择是“帮助养育自己但不信任自己的汉人”还是“帮助信任自己的族人契丹人”?
韦小宝的两难选择是“帮皇帝灭天地会”,还是“帮天地会灭皇帝”。
我在上一篇《金庸是怎么把俗套写出花来的?》里分析过,金庸小说的主角一定会面对各种“两难选择”,总体上分为两类,一类纯粹是情节冲突上的需要,到最后,金庸为了不影响主角的形象,常常会用“化解误会”的方式,帮主角解决这个问题。
而另一类“两难选择”,比如上面的萧峰和韦小宝面对的“情与义”或“忠与义”的冲突,就只能靠主角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了。
而解决之道,往往就是小说的主题。
说起主题,大家都有不好的印象,不就是上学时的“总结中心思想”吗:通过……,反映了……,揭示了……,讽刺了……,那时总觉得很无聊,很教条。
而大众流行小说到了一定层次,是要靠“主题的高下”来拉开差距的。
在我看来,《天龙八部》和《鹿鼎记》是两本始终徘徊在失败边缘的杰作,而唯一挽救它们不堕落为“快餐文学”,正是小说的主题。
02
《天龙八部》的主角到底是谁?
为什么说它们“始终徘徊在失败的边缘”呢?先来看《天龙八部》。
小时候看武侠,总是一套书同学们分着看,很多都是从中间看起的,金庸其他的小说没问题,总能接上,但《天龙八部》的问题就大了。以五卷本为例,从第一部看起的,以为段誉是主角,从第三部看起的,以为萧峰是主角,最糟心的是从第四部看起的同学,看了很久都不知道谁TM是主角。
《天龙八部》的三个主角切换,实在不是大众通俗小说的常规写法。第一次切换,从段誉到萧峰,我无数想“段誉跑哪儿去了”。好在杏子林一节,萧峰出场时的形象太过讨喜,读者也就勉强接受了这本书还有第二个主角“萧峰”的事实。
可从萧峰过渡到虚竹,就实在是挑战读者的阅读习惯了。从第三卷后半部到第四卷前半部,将近一卷书的篇幅,竟然是没有主角的!
一开始读者都以为是游坦之,可写着写着,又把游坦之写没了,接下来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甚至一度怀疑主角又回到了段誉,以至于很少有人能回想起虚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主角不固定对于大众通俗小说而言,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件,因为读者在读这一类小说时,一定要有“代入感”,你想,一个读者“代入”那个有悲剧英雄色彩的萧峰时,心情一定是壮怀激烈的,怎么可能要求他重新“代入”到一个胆小懦弱的小和尚身上?
比“主角不固定”更可怕的是“情节脱离主角”。读者不知道该“代入”谁的时候,就会出现冷眼看戏的心态。读者一旦冷静下来,作者就大事不妙了。他们要么给你挑毛病,情节哪里哪里不合理,要么干脆放弃阅读。
出了这么明显的大问题,据说是因为这一段请倪匡代笔,但我认为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天龙八部》不像金庸其他小说那么一气呵成,本身的情节就很松散。
所以我说这是一部“徘徊在失败边缘的杰作”,之所以仍然叫杰作,因为金庸使用了“以主题统领人物和情节”的非传统的写法。
一部成功的大众流行小说,通常都是以情节为核心,以人物带主题,但《天龙八部》明显是“主题先行”,先设置一个“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的主调,再把全书纷繁复杂的人物和故事,不管是喜剧还是悲剧,不管是爱情还是政治,不管是王图霸业还是血海深仇,全部统一在同一个色调上。
这个主题,就是“命运之无常”。
萧峰一直在苦苦寻找的陷害他的人,没想到却是他的父亲,这个情节是不是很熟悉?这不就是《星球大战》中卢克与黑暗尊主的关系吗?这正是西方文学是最常见的“弑父与寻父”的母题。
这里的“父”更进一步指的是“文化之父”,在萧峰刚刚出场时,金庸浓墨重笔写他如何杀“辽狗”,没想到转眼他自己就成了“辽狗”。
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成就之所以超越前人,因为他们都在小说中引入了很多西方文学的母题,不过,《天龙八部》主题的深度又超越了西方式的“弑父与寻父”。
接下来,金庸在大战少林寺中,忽然揭开谜底,一下子化解了萧峰的两难处境,并且安排了一个扫地僧感化萧远山和慕容博的情节,如果是《射雕》三部曲时代的金庸,很可能到此结束,给萧峰安排一个张无忌、杨过式的“归隐江湖不问世事”的结局,大部分读者到这里恐怕都是这么想的。
可金庸还是没放过“萧峰”,忽然安排了辽帝伐中原,一下子把萧峰推到了逃无可逃的绝路上。
在“寻父”和“弑父”之上,金庸还是回归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杀身成仁”这是经典的主题上。
但跟“杀身成仁”这个传统主题还是很不同,金庸借耶律洪基的困惑表达了萧峰牺牲的现代性: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于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什么?"
其实《天龙八部》只有一个真正的主角,那就是本书的主题——“无处不在的命运”。
03
自己与自己的战争
再看《鹿鼎记》。
乔峰的“两难选择”,大部分读者都很难感同身受,但韦小宝的“帮皇帝还是帮天地会”的“两难选择”,却是所有人都可能面对的:老婆和老妈吵起来了,帮谁好呢?两个都跟你要好的同事闹矛盾,帮谁好呢?
现实中,我们多半不会像萧峰一样“杀身成仁”,而是像韦小宝一样,试图左右逢源,两全其美。
好,金庸说,这回不虐你们了,让你们“两全其美”。
《天龙八部》中,金庸把萧峰所有的退路都给一一写死了,但到写《鹿鼎记》时,却忽然大慈大悲起来,让韦小宝一路开挂,利用康熙、天地会、沐王府、吴三桂、神龙教、少林寺、九难师太等等势力之间的矛盾,渔翁得利,虽然磕磕绊绊,倒也有惊无险。
可这也造成了一个写作上的巨大危险。
如果说《天龙八部》始终不能让读者舒舒服服地“代入”的话,那么,《鹿鼎记》的问题就是太轻易地让读者“代入”韦小宝这个角色,跟着他一起招摇撞骗飞黄腾达,一起沾花惹草左拥右抱,这么一来,《鹿鼎记》让读者开怀大笑之余,有变成“网络爽文”的危险。
我在《金庸是怎么把俗套写出花来的?》中说,大众流行小说和严肃文学的区别在于,后者可以无视读者的感受,而大众文学必须考虑读者的喜好,小心翼翼地避免挑战读者的价值观。
但这并不意味着作家可以放纵读者的恶趣味。如果作家真的这么做,读者在“爽”过之后,只会把你用卫生纸包起来,扔进垃圾桶。
这就是我说《鹿鼎记》也是“始终徘徊在失败边缘”的原因。
但金庸就是金庸,不会犯这个愚蠢的错误。如果说萧峰的“两难选择”一直是压在读者心头的大石头,那么韦小宝如何解决他的“两难选择”,这么重要的悬念,在小说前90%的内容里,却一直是“引而不发”的。
金庸之所以忽然放纵读者的恶趣味,因为他手里掌握着一份早就写完的“命运判决书”,只是觉得没有到公布的时候。
《鹿鼎记》第四十三章,康熙跟韦小宝开玩笑,说他功劳太大,不知道封个什么官好,读者们也和正处于人生巅峰的韦小宝一样,以为这又是一次耍宝表演。
可这一回,等待韦小宝和读者们的,却是命运真正的面目:
康熙冷笑道:"天父地母,反清复明!韦香主,你好大的胆子哪!"
金庸老爷子冷笑一声,亲手打碎了读者们的幻想。不光皇帝没有当韦小宝是自己人,天地会什么时候又把韦小宝当成自己人了?充其量不过是个可以随时牺牲掉的“卧底”。
这种“古龙式”的情节逆转,金庸其实不常用,所以一旦用了,不光是《鹿鼎记》的转折点,也是所有金庸小说的转折点。
据老爷子说,他本想把韦小宝的结局变成因为赌博和被敲诈而破产,老婆也会背叛他。但如果是这个结局,明显有浓浓的道德教化或命运轮回的味道,走到了《天龙八部》的老路子上。
只有站在这个情节点上,我们才能理解,金庸为什么要把收山之作,写成这么一部非典型的武侠小说。
韦小宝试图逃避命运的选择,做一个骑墙派,两边都不得罪,所以他问心无愧,因为自己两边都真心出力。可这些“自相矛盾”的努力,注定会因为“对冲”而付诸东流。
《鹿鼎记》第四十六回,施琅率军攻破台湾,就是韦小宝命运的“隐喻”,施琅是韦小宝向康熙举荐的官员,台湾是天地会最后的据点,韦小宝拼了老命两头帮忙,可无论怎么努力,结果都是“自己打败了自己”。
所以施琅向韦小宝道谢“提拔之恩”,韦小宝却一直在讽刺他,施琅一点都不明白:自己的战功越大,越是对韦小宝莫大的讽刺。
04
反武侠小说
大众流行小说,绝大部分人阅读的第一目的是消磨时光,所以情节最重要,其次是为了追求“代入感”,所以人物也很关键。但如果纯粹娱乐,大部分人或多或少都有点罪恶感,如果能在心灵上感受到一点主题的涤荡,那是再好不过了。
金庸后期的三部重要作品《天龙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记》,笔力都差不多,主题的境界也都很高,区别就在主题的表现上。
因为韦小宝不学无术的性格设定,他是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功败垂成的,所以《鹿鼎记》的主题始终处于引而不发的状态。
这么写,明显更高级。
主题这个东西,贵“隐”不贵“显”,《天龙八部》的佛教化主题和《笑傲江湖》的政治讽刺主题,意图都太过明显,反而不如《鹿鼎记》这么自然。
金庸果然从此绝笔,因为《鹿鼎记》已经是反武侠小说、反大众文学了,他还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