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有余】
孩子们喜欢在荫凉的地方,把麦穗揉搓一下,就着风飘走麦糠,想看看到底捡了多少,给自己一点成就感。大人则希望尽快把麦穗捡回家,不要耽搁时间。
余胜良
老家村东北有一道岭,所谓岭,也不过比平地高了一两米而已,长也不过一两百米,但在平原上,这点突兀足以让它拥有这个名字。
上世纪80年代末,到了收麦季节,捡麦穗者在这道岭上排成一绺,他们拿着口袋,张望着下面的联合收割机,等收割结束,人群会冲下去,有点像缅甸人挖翡翠那样,大家都争抢着要把地上的麦穗捡到自己口袋里。
其中一个女孩儿,她等的时候好像全不在意,神态轻松地和周围人说笑,等她回到岭上休息时,口袋里总比别人厚实。一个麦季下来,靠捡麦穗就能收获七百斤麦子,相当于一亩地产量。
她十六七岁,来自四五公里外的村庄,为了方便捡麦子住在一个亲戚家,她有点龅牙,齐耳短发,身体单薄,相貌普通。她就跟突然出现的侠客一样,被人景仰和称颂,在大人口气里,她是特别理想的结婚对象,娶到她是福气。
我知道这有多难,捡麦穗是我的噩梦。跟她相比,我只能算跟着瞎晃。我喜欢把秸秆也放在口袋里,这样撑起来好看。好的捡麦穗者只要麦穗,用大拇指摁着麦穗脖颈的地方,压到食指和中指之间,麦秆就会清爽离开,如果麦穗比较潮湿,需要多费点力气。
收割了小麦,装上车之后,要用耙子把麦子耙一遍,这个活儿很容易,拉着耙子走就行,不要有遗漏的地方,耙一遍后,一家人低着头排着再把麦穗捡一遍,大人要干重活儿,这个活儿经常交给小孩子,丝毫马虎不得,如果捡得不好,会引来大人责骂。
地里基本不会剩下麦子后,外来的捡麦穗者就可以自由进入了。如果地里麦子还没拉走,那连弯腰都不应该,如果主家地里麦子虽然已拉走,但没有耙过一遍,也不应进来捡,大家都会遵守这个规则。
《圣经》讲,富人们收割完麦子,不准把收割时掉落在麦田里的麦穗带走,要留给更穷苦的人去捡。这个做法在我老家根本不存在。村民认为,自家地里所产,都尽可能收归己有,只有那些零散的很难收上来的部分,才让给外人。不仅小麦,其他农作物也有遵循这一规则。
很多年后,我看到米勒的画《拾穗》,深感米勒观察细致。捡麦穗需要弯腰,眼睛开启搜索模式,手要基本上能挨着地面,随时能把麦穗捡起来,要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一直走动,才能捡得更多,大多数麦穗都是老弱病残,漏网之鱼,藏在不显眼的角落里,捡麦穗者的工作就是找到它们,帮它们迷途知返和同伴汇合。
自己家的麦穗捡完,就到别人家捡过的麦田翻找,眼睛一直盯着枯黄的麦茬,在一大片麦茬里,隔老远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眼睛像探照灯扫来扫去,没有热闹的劳动场景,捡麦穗者大多数时间很孤单。我不喜欢机械地搜寻,很容易瞌睡,有一次在麦田边,我在树荫下睡着,正值中午,太阳挪过来晒伤了我的肩头,我第一次知道阳光如此凌厉。
孩子们喜欢在荫凉的地方,把麦穗揉搓一下,就着风飘走麦糠,想看看到底捡了多少,给自己一点成就感。大人并不鼓励小孩这样,大人希望尽快把麦穗捡回家,不要耽搁时间。
张洁的《捡麦穗》讲了一位小女孩儿和老爷爷的一段忘年交,捡麦穗不过是背景,故事很温馨,和我体验的劳动完全不同,艰苦的劳动不见了,只有温暖的忘年交。这离我的切身体验很遥远,文学作品可以赋予普通生活美好意义,让人忘掉难过的部分。
作为学生无法躲过捡麦穗,到了麦收时节学校就放麦假,假期结束还要给学校交粮食。后来我到新疆去,知道他们小时候在棉花收获的季节也要下地摘棉花。
村东北那道岭东边,是河南省第三劳教所的耕地,当时联合收割机技术不成熟,有不少麦子无法收割上来,给了开头那个女孩儿表现机会,让她一跃成为村民多年念叨的明星。这也是当时我们普通农家不用联合收割机的原因,现在收割机经过改良,几乎是颗粒归仓,也没人去捡麦子了。想靠擅长捡麦子成为理想对象,不可能了。
(作者系证券时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