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朱岩梅,华大集团执行董事、执行副总裁,曾任同济大学经管学院副院长、瑞典哥德堡大学讲座教授
谁也没想到,许昌,这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三国古都,却在千年后被一家名字毫不性感的超市点亮。
许昌,一千八百多年前是曹操的发家地,盛产钧瓷、中药材、土特产,但谁能想到,她再次被世人关注,却是因为这个只读了7年书、三进拘留所的“卖货郎”——“胖东来”超市的老板于东来。
这家“走不出河南的超市“广受关注,还是因为被马云、雷军誉为“中国商超神一般的存在”。也感谢混沌领教郁金星,跟踪研究多年,用心奉上课程《胖东来:幸福企业进化之路》,一个大男人站在台上讲胖东来把自己讲哽咽了,这本身就值得好奇。
不仅大咖点赞,当地百姓更是信赖,“胖东来”已经成了许昌、河南,乃至中国的“精神地标”。一座千年古城,因一家超市变得文明、干净,让当地百姓发自内心充满自豪感、幸福感。这样的案例,不多见。
奶奶家在许昌,幼时的我在那儿住过几年,弹指一挥已三十年未回。近日,微信问许昌的堂姐,她回复道:“我们买东西基本不去别的地方,就是胖东来,信得过,舒心。许昌市民的文明程度,跟胖东来有很大关系。”
01
胖东来,重新定义商业和企业
近年来,以全食超市(Whole Food Market)、连锁超市开市客(Costco)、巴塔哥尼亚(Patagonia)等为代表的西方企业,兴起了一场“商业觉醒”(Conscious Capitalism)运动。
它们公开抛弃以“股东利益最大化”为目标的经营方式,而是将客户、员工、投资者、合作伙伴、社区等视为“利益相关者”,让公司变成实践人性关怀的载体、为人类服务的载体。
芒格非常推崇Costco(开市客)。2019年4月在接受采访时,别人问:“如果在未来10或20年,除了伯克希尔之外,你还能推荐一家公司,你会推荐哪家?”芒格回答:“在美国是Costco。除了在美国,购买中国最强大的公司。”
巴菲特曾开玩笑讲过一个故事:有一次,有两个恐怖分子劫持了我和芒格坐的飞机,声称在处决我们之前可以满足我们的最后一个愿望,结果芒格说能不能让我再讲一次Costco的优点,而我说,先杀了我吧!
Costco的商业模式很简单:追求极致的优质低价。春节时我去美国,司机师傅满口夸赞这家超市,多次带我去,确实质优价廉,用他的话说:买吃的,吃一半扔一半,也比其他超市便宜。
而胖东来,远不仅是质优价廉,芒格若知道一定会更赞。随便举些例子:
1.胖东来无理由退货,包括生鲜食品。买个西瓜,吃了一半觉得不好吃,全额退款。
2.对商家而言,进货价格、供应商名录,是经营的“底牌”和核心商业机密。而胖东来却在商超界发明了“打明牌”。他们在商场中设置专门的展示空间,公开披露全部的供应商名单和联系方式。在货架上售价标签的旁边同时标上进货价。胖东来透明到这种地步,真是让大家大跌眼镜!他们待顾客真是掏心窝子地好,让顾客自己掂量,买得值不值。当然,真心换来真心。
3.胖东来每家店都设有员工健康娱乐中心,有的店居然聘请诚品书店的设计师来设计图书室。而且图书室里并没有充斥营销和职场能力提升的书籍,而有很多历史人文书籍,以提升员工的品味和素质。
4.顾客提意见,胖东来给奖励500元。那不怕天天挑毛病的顾客吗?于东来认为,还是好人多,人家愿意花时间帮助超市提升,就该感谢。
例子太多了,不胜枚举。网上流传说:许昌和新乡的百姓都给“惯”坏了,去到哪里都觉得超市不够好。
胖东来,是中国土壤里长出来的“觉醒商业”的鲜活样本。它在重新定义商业和企业,既有中国“家”文化的特色,体现正心、修身、齐家、治企、利天下的中华智慧,又与西方悄然兴起的“觉醒商业”运动不谋而合,殊途同归。
商业企业不应是“以利润为导向的组织”。利润是副产品,也是可持续发展的条件。企业需要利润,如同人需要呼吸。不能呼吸,就会窒息、缺氧而死,但人活着,绝不是为了喘气。
如果有更多“胖东来”式的组织,我相信,一定会改变中国自古轻商的文化痼疾,改变“商无不奸”“商人无利不起早”的偏见。这个意义,是对全体国民的一次市场经济和商业教育。
胖东来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它创造的利润、税收和就业岗位。它在对全体中国人进行一场前无古人的“商业文明教育”,一定会写入中国商业史,影响几代人。
02
以人为本,视员工为“完整意义的人”
如果管理大师德鲁克还活着,知道“胖东来”将自己定位为“一所学校”,肯定是会心一笑,因为“胖东来”践行、印证了他的预言——“未来,所有组织都将是学习和教育机构”。
胖东来的愿景,不是成为世界500强、全球第一的连锁超市,而是“培养健全的人格,成就阳光个性的生命”。胖东来员工入职时,会拿到两本手册——《岗位实操手册》和《人生规划手册》。
胖东来将源于西方的管理做到了极致,举两个例子。水果需要保鲜,水果售货员的《岗位实操手册》,详细到什么水果需要喷水,何时喷,喷多少;地面保洁员的岗位手册,会教保洁员如何擦拭地砖,用什么洗洁精,如何和水配比,如何擦拭,按照手册的方法做,最容易积污垢的地砖缝儿都白白净净。
胖东来的标准化操作文件多达8万多页,员工只要按照《岗位实操手册》去学和去做,都会是行业最优秀的,不仅不会失业,都会是业内高手。胖东来也给员工很高的收入,一般都比同行高出50-100%。
另一本《人生规划手册》更是出人意料,会教员工如何租房子、装修房子,如何买鲜花,提升生活品味,以及如何教育孩子、赡养老人,甚至教员工如何立志、如何做人、如何学习等等,简直“管得太宽了”!
胖东来,把人当人看,视员工为具有“独立自由”意志的“完整意义的人”,而不是“人力资源”“人力资本”“第一资源”。对待员工,不是要计算ROI(投入产出比),而把企业当学校,企业和员工的关系不是“利益共同体”,甚至也不是“价值共同体”,而是“命运共同体”。
华大创始人汪建和于东来这点很类似。华大的合伙人(目前不足员工数2% 的中高层)不叫“合伙人”。老汪亲自起名叫“同行者”。他说,不是要“合伙分赃”,而是“同心同行、共有共为共享的命运共同体”。
以人为本,不仅要让员工能干,还得承认爱玩也人的天性,所以,“能干会玩”才是胖东来对员工的倡导。人要有闲暇时间,才能和家人共处,有生活质量,更开心、幸福。人有闲暇和非劳动时间,才能学习、充电、提升自己,给提升品味、陶冶情操留出更多的时间和空间。玩是人的天性。倡导“能干会玩”,是把员工当作“完整的人”,而不仅是“工作人”,而让员工有幸福感,感受到工作的意义。这既能保持员工良好的工作状态,也给人类进步留出了时间和空间。瑞士专利局的小职员爱因斯坦,正是因为有闲暇时间,才能发现相对论。
03
把企业自身作为方法,
挖掘和系统化地方潜力,
将是未来中国企业的提升之路
胖东来,既容易学,也不容易学。一行禅师说过:最远的距离,是从脑到心的距离。是否想学,能否学成,和领路人的“心”密切相关。
于东来,是21世纪的中国“新乡绅”,他不仅在创业,更是在探索一种社会创新。于东来曾三进拘留所,并且经历过歹徒夜里一把火烧掉超市,不仅货物全无,还葬送了8条人命。此事对于东来是一次极大的打击。
于东来苦思冥想:为何人心如此穷凶极恶?挣钱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改变社区的文化、风气,即便做一家超市,也难以独善其身。当大火烧掉所有,邻居大娘拿出仅有的2万多元存款,鼓励于东来重建超市,这无疑给了于东来莫大的信心,也让于东来深思,超市到底为谁而设立?
无独有偶。美国的全食超市(WholeFood Market)也同样经历过一场无情的大火,烧光所有库存,全食超市面临破产,在创始人John Mackey最无助、想放弃的时候,是社区邻居的无私、自愿的帮助和资助,让他鼓起勇气重建超市,并且立志做成一个精神内核不一样的超市,之后还发起了一场西方的“觉醒商业”运动。
无论胖东来,还是全食超市,他们都到了组织的最高境界——“心力”型企业。从“脑力”型企业进化“心力”型,难度要远远高于从“体力”型进化到“脑力”型,多数企业很难达到。
项飙在《把自己作为方法》一书中提到“乡绅”。他写道:当代“乡绅”存在的意义在于发掘和系统化地方的声音,将各个地方社会文化的自主性、经济和上层设计的统一性结合,从而形成一个灵动的有机体,促进中国的长治久安。郁金星将于东来说成“新乡绅”,非常贴切。
举几个例子,于东来这位“新乡绅”是如何做的:
1.于东来在社区开超市,感觉商业可能会扰民,会把该社区居民的水费都包了下来,作为补偿。
2.河南发大水,大白菜涨到了几十元一斤,而胖东来的白菜干脆就按进货价销售,0.99元/斤。
3.胖东来的出口不设防盗门禁,如果发现小偷,于东来不让员工扭送公安局,而是让员工跟着小偷,看他家缺啥,缺啥送啥,结果多次下来,小偷再也不好意思偷东西了。
4.每当河南有灾,于东来就低调地巨额捐款,出手就是5000万元,对于一个连锁超市老板,这可不是小数啊。河南之外,汶川地震等,也常见于东来的大额捐赠。
于东来,“把自己当作方法”,在培养更多的中国“新乡绅”,这让我们在黑天鹅乱飞的不确定时代,更加看到了中国的新希望。于东来不仅帮助本地的企业、周边的酒店,还开放胖东来的经验让业内商超同行学习,打破了“同行是冤家”的魔咒。他们都和胖东来一样,管理上水平,提高员工待遇,用心对待和培养员工,不仅不会因成本增加而亏损,反而因用心待人而有了合理、可持续的利润。
04
招商引资,招不来“心力”型企业
招商引资,特别现在大多招商活动,场面宏大,灯光耀眼,但实际上很难招到“心力”型企业,还浪费了不少税收,不得不说很低效。就像好媳妇能靠排场的婚礼、厚厚的礼金娶到吗?
过去,招商引资招的多是“体力”型企业,比如富士康,要利用当地低成本的劳动力和土地。一旦风吹草动或情况变化,比如疫情或人力成本提升,很快就会撤资,搬到劳动力、土地更低廉的地方,留下了年纪已大、技能单一的员工,还占有了增值的土地。
如今,招商引资招的多是“脑力”型企业,比如高科技、独角兽,政府也是用税收返还、研发补贴等政策吸引企业。少有企业真正有心造福当地的百姓,因为缺乏情感纽带和扎根的决心,更像高价挖去的员工,或为昂贵聘礼嫁人的媳妇,如果有更高的薪酬、更贵的聘礼,那自然也就另寻他路。
当然,前两种也会为当地带来好处,创造就业,贡献税收,培训员工,带动消费。但是,像胖东来这样的企业,是很难用招商引资吸引的。胖东来甚至关掉了十几家本来盈利的商店,为的就是更好地培养员工、改变社区和城市的风气和文化。
相比重金引“凤”,不如把目光移到本土企业,发掘和重视本地的创业者、企业家,只有爱家人、爱员工、爱顾客、爱家乡,才能成为真正负责任的卓越企业。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胖东来,给如今低效的招商引资,注入了一股清流。借用生物学的词语,以多年生的“木本科”(乔木)和一年生的“禾本科”(麦子)来比喻企业,胖东来就是真正的“大树”型、多年生“木本科”的企业,而那些哪有廉价资源就去哪儿的,就是“浮萍”型或“禾本科“(如麦子和普通水稻)的企业。如果你是想长久造福一方的“父母官”,是想为后人栽树,还是为了造绿色而斥巨资种草、铺草坪呢?胖东来,怎可能被招商引资的好处诱惑而盲目异地投资?它只有深深扎根河南,未来当根足够深,树足够高大,自然会生长出丰富的根系延展到其他地方。那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不是引入水土不服的、或只图一时好处的。
胖东来的核心能力是文化,也最难学。从脑到心,是世间最远的距离。高科技企业,关乎“脑”;而文化为重的企业,关乎“心”。胖东来、方太,都是这样的企业。
什么是“企业文化”?胖东来给的解释是:企业员工当下的工作和生活方式,以及思维和行为的依据。华大汪建给的定义更简短:文化,就是一种集体习惯。
最后,无论是胖东来企业,还是于东来个人,都在用行动和实践告诉我们一个朴素的真理:如果成功有捷径,那就是善待他人,成就他人。善待和成就他人,就是善待和成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