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滇西反攻,知名度最高、争议性最大、战场保护也最为完整的莫过于松山战役。松山横亘在滇缅公路与怒江的交汇处,俯瞰公路过江的关键枢纽:惠通桥。1942年,追击至此的第56师团与匆匆赶到的第11集团军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激烈攻防、最终形成对峙;此后两年内,远征军在怒江东岸整军备战,日军拉孟守备队则在松山修筑了一座名副其实的要塞。
1942年5月日军轰炸惠通桥,不久后该桥就被炸毁
今日从类似角度俯瞰惠通桥
➤ 千钧一发:惠通桥
1942年5月3日,从畹町国境线到怒江的滇缅公路上充斥着兵败如山倒的景象。第66军军长张轸、军委会参谋团长林蔚、工兵总指挥马崇六、后勤部长俞鹏飞四处发号施令,但是可用部队少得可怜。公路被四、五千辆汽车挤满,上面装满失去组织的溃兵、抢运的宝贵物资和拖家带口的华侨难民。很快,张轸和林蔚在国门畹町组织的防御被日军坂口支队突破、马崇六负责的破路行动也未奏效,俞鹏飞只好下令烧毁遮放、芒市、龙陵堆满物资的仓库,公路两侧一时浓烟滚滚。正如豺狼一般追击溃退军民的坂口支队由第56师团步兵团长坂口静夫少将指挥,以第146步兵联队(金纲宗四郎大佐)为基干,配属第56野炮兵联队1大队(行方正一中佐)和装甲车、工兵、辎重兵各1个中队,还有相应的卫生、通信单位。此前,坂口支队曾先后转战菲律宾南端的达沃岛、婆罗洲、爪哇岛,对美、英、荷等殖民地部队所向披靡,又从4月起随第56师团主力投入缅甸战场,从东部山脉千里穿插奇袭远征军后方的腊戍,造成远征军全面溃败。可以说坂口支队担任的正是在日军主力前方大胆穿插的急先锋。
日军战史中第56野炮兵联队1大队3中队从畹町追击到怒江的过程
坂口支队此番也继续以尖兵肆意徒步穿插迂回、几度屠杀被突袭俘虏的远征军,主力则乘缴获的卡车沿公路快速跟进。第5军装甲兵团、第66军直属队、第6军93师补充团早已在畹町战斗中失去了战斗力,其中装甲兵团丢弃堵路的5辆T-26后来被日军用一晚时间清除,后来修复其中3辆部署在松山用作固定火力点。被授予指挥大权却无兵可用的林蔚之好向俞飞鹏请求派出中缅运输总局警卫大队一部至龙陵以南的南天门隘口设防、在5月4日下午迟滞日军半天后撤退,当晚日军占领龙陵。虽然看起来作用不大,但这两次迟滞行动掩护了数千辆汽车撤过怒江。只可惜这两天内丢失的国土在两年之后需要以半年多时间和数万将士的生命收复。5月5日上午,恢复追击的坂口支队、奉命炸桥的第24独立工兵营、维持秩序的宪兵第20团、终于赶到的第36师先头106团先后抵达了这场大戏的高潮场景:惠通桥。我们也有幸驾车从松山沿着当年的滇缅公路一路下来,像当年的溃逃车辆一样开到惠通桥前。
俯瞰惠通桥
惠通桥桥面
事后,林蔚、参谋团参谋处长箫毅肃、马崇六、甚至第36师106团团长邢正诗都对炸桥的功劳大包大揽,但事实上炸桥的重任落在了第24工兵营营长张祖武少校肩上。让他倍感忐忑的是马崇六给了他一个极难操作的指示:尽量放更多友军车辆渡江、但不准一个敌人混过来。众所周知,撤退时炸桥是一项风险极大的差使,不仅对战局影响巨大、负责人还经常成为替罪羊,日军又惯于使用混入难民队伍趁乱夺取关键枢纽的伎俩。于是,张祖武在5月5日清晨布设好炸药和引线之后别出心裁地派出一名广东籍军官队长和一名四川籍班长化装成难民,依次排查桥西岸的车辆。走到西桥头大约500米处,两人发现两辆卡车内几乎全是年轻男性,只有一位老妪窝在第二辆车的车厢里。队长和班长上前佯装购买食物,车内年轻人却只摇手不作答,直至两人摸到了行李内的枪支、钢盔和军装。两人立刻离开卡车、快步走向桥头。
今日惠通桥(拍摄于西岸桥头)
就在此时,两声枪响划破了脆弱的平衡!原来,一辆卡车在桥头抛锚,宪兵上前询问、命其让开道路时车主态度傲慢(一说车主是龙陵商人何树鹏、一说是第5军的一名少校),于是宪兵当即用手枪枪决车主、车推入怒江。随着这声枪响,日军便衣队以为被识破身份就拿出枪向惠通桥冲锋,化妆侦查的队长和班长则大喊“炸桥”。随着几声巨响、大桥瞬间被浓烟笼罩,等到烟尘散去桥面已完全沉入江中,只剩几根钢索悬在空中。此时大概是5月5日早晨8:00。随着惠通桥桥面一起灰飞烟灭的还有日军浑水摸鱼夺取惠通桥的企图,中国军队从缅甸向云南的一泻千里也在此刻戛然而止。但是上千名中国军民和约150-300辆汽车也被隔绝在了怒江西岸。许多人跳进怒江奋力游向东岸,其中多少人被江水卷走就不得而知了;留在西岸的军民则惨遭日军毒手,按照幸存者回忆路旁的尸体达千具。
滇西抗战纪念馆内声称是张祖武的纪念章和当天工兵营使用的引爆器
与此同时,撤到东岸公路的车队和后方的保山也都未能幸免。当天正午时分,日军第56野炮兵联队1大队的8门改进38式75mm野炮在公路上一字排开、对东岸的孩婆山(日军称为二山)与大山头(日军称为一山/钵卷山)上的第36师阵地及盘山公路猛烈开火、日军回忆其先后击毁了队首和队尾的汽车,使得近千辆汽车在狭窄的盘山公路上动弹不得、沦为靶子,林蔚报告也记载因敌军炮击损毁于我岸的车辆约300辆。
5月5日日军炮击东岸公路示意图
从惠通桥上方平视孩婆山,怒江攻防战的重要战场
从惠通桥上方平视大山头,因为明显的盘山公路类似日本人戴在头上的钵卷而被日军称为“钵卷山”
祸不单行,5月4、5日两天挤满难民、溃军和援军的保山也成了日军航空兵肆虐的目标。4日中午12:10,第3飞行师团下属的第12、98战队(装备九七重爆)在第64战队(著名的“加藤隼战斗队”,装备一式战斗机)护航下飞临保山。由于飞虎队设置的大部分对空观察哨都已失联,云南地方军政当局又玩忽职守、未按照预警发出防空警报,因此保山市对飞来横祸毫无防备。第12、98战队各27架九七重爆先后投下炸弹、一时间火光四起血肉横飞,正在举办运动会的几所中学也伤亡惨重,仅运动场上就死伤学生百余人、观众300余人。县立中学学生杨庆敦被弹片削掉了鼻子和牙齿、被震晕后木讷地跑着,直到同学惊呼:“你怎么一身淌血,口鼻都不见了?”才突然倒地身亡;另外店铺内一名母亲正在哺乳,脑袋却被弹片整个削去、鲜血淋漓,而婴儿还在吮乳。连带次日轰炸造成的损失,保山县长后来报告被炸总死亡人数2,263人、保山本籍伤248人,房屋毁坏总计3,267间,保山市区成了人间炼狱。
(以下空战情况引用自“Skycaptain”公众号缅甸空战系列)
5月4日,几经转场到保山的飞虎队也毫无准备,甚至有2名飞行员在奔赴机场的路上被炸死,机场上2架P-40被击毁、5架被击伤后修复。只有第1中队副中队长查尔斯·邦德(Charles R. Bond)驾驶P-40毅然起飞以寡击众。邦德爬升后恰好赶上了担任第二攻击波的第98战队,于是三次掠袭日军轰炸机群将其长机击落、另外击伤1架(长机7人机组全部毙命、另一机重伤3人),打光弹药正要降落时他也被3架一式战斗机咬住攻击、油箱起火,最后在多处烧伤、头皮被两颗子弹擦伤、眼睫毛和眉毛完全烧焦的情况下跳伞逃生。这位勇敢的飞行员最终官至美国空军少将,享年94岁。
5月4日孤胆迎敌的邦德副中队长和座机画像
次日凌晨5:00,正在缅甸仰光明加拉东机场(Mingaladon Airfield)准备起飞再度轰炸保山的第12战队忽遭4架盟军B-17突袭,2架九七重爆被炸毁、10架重创,只好由泰国清迈的第27战队(装备九九式袭击机)轰炸保山。12:30,第27战队在第11战队(装备九七式战斗机)、第64战队护航下再度来袭。此时由飞虎队传奇飞行员,第2中队中队长特克斯·希尔(Tex Hill)率领的6架P-40早已占据高度优势,对日军编队反复一击脱离,最终击落第27战队2架九九式袭击机(击毙4名机组成员)、第11战队4架九七式战斗机(4名飞行员全部毙命),第64战队还有1架一式战迫降损毁,飞虎队仅有1机因燃料耗尽迫降、取得了7:0大胜!
1942年降落在昆明机场的飞虎队P-40战机;不夸张地说,他们撑起了滇西战场的一片天
令人汗颜的是,就在盟国飞行员以高超的技术和勇气痛击敌人、保卫保山上空的同时,本应守土护民的滇黔绥靖公署步兵第6旅(代号“息烽部队”)旅长、龙云外甥龙奎垣竟然趁机抢劫,借口日军即将进攻强迫民众抛弃财物自行疏散,之后为了毁灭证据竟然在7日放火烧城!保山城内冤死的民众和毁坏的房屋究竟多少是拜龙奎垣所赐已无从知晓。保山大火使得舆论大哗,内心惶恐的龙奎垣给龙云打电话还大言不惭称其构筑了坚固阵地,惹得龙云大骂:“妈屁,饭桶!”不过,蒋介石为了与龙云维持关系也只好将龙奎垣交给后者处置,龙云仅将其侄短暂关进模范监狱,最后不了了之。
日军渡江的金塘子渡口和孩婆山;可见此处山势相对较缓,而且孩婆山挡住了大山头守军的视野,成为了日军渡江的掩护
从松山更高处俯瞰渡金塘子渡口、孩婆山河后方的大山头;孩婆山与大山头上笔直的盘山公路都清晰可见
就在飞虎队与敌激战、保山蒙难的同时,被期盼许久的生力军第36师与坂口支队展开了激战。5月5日下午,追抵惠通桥的坂口支队就以工兵准备的橡皮艇和临时赶制的木筏尝试渡江;直接从惠通桥区域渡江的企图都被东岸守军击退,但是第146联队联队部和金氏坚一少佐指挥的第2大队从上游几百米外的金塘子渡口渡过了怒江、经过短促的夜战夺取了江边的孩婆山。然而,坂口支队14天来长驱直入1,540公里的“六段飞式进击”终于到达了终点:固守大山头的第106团从当晚开始与日军反复对攻,仅6日夜间与日军在孩婆山上展开激烈肉搏战的第2营就伤亡营长以下百余人。
当日,第11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赶到了下关邮电局给保山的第36师师长李志鹏打电话,接线员却说借口线路不通、让商人跟保山谈生意。宋希濂暴怒,大骂道:“我是宋总司令,限3分钟接通保山,不然贻误战机,杀你的头!”很快,宋希濂就从李志鹏处得知了战况,并申请赶运第71军其余单位。飞虎队继前日的空战大胜之后又对地面战局产生了决定性影响:此时怒江西岸的公路上挤满了滞留的难民和日军车队,如果攻击必然造成平民伤亡,陈纳德向宋美龄请示后得到了蒋介石“消灭敌人”的指示。6日当天,飞虎队4架P-40E携带苏制570磅炸弹(应为苏制250kg级别炸弹)在4架P-40B高空掩护下对聚集在松山山腰公路上的日军车队和谷底组织渡河的日军工兵展开炸射,日军毫无躲避之所、损失惨重,炸弹更是直接引发坍塌、堵塞了公路。之后一个星期内飞虎队反复出击、从怒江到芒市看到日军就打,仅7日就宣称击毁卡车50辆、毙敌200人,更重要的作用是基本断绝了日军在昼间大规模行动的能力。
孩婆山(左)与大山头(右)曾是两军激战的战场,尤其是中间的鞍部几经易手
6日晚,损失惨重的第2大队奉命撤回西岸、改去占领腾冲,阵地由第3大队(松本治中佐)渡江接替。7日傍晚,刚刚投入战斗的第10中队中队长中村丰藏大尉就在侦查的时候被国军狙击手一枪毙命。日落之后,第106团将迫击炮集中在大山头上猛烈炮击后各部分进合击,喊着口号迫近日军阵地投出手榴弹并与敌展开白刃战、基本攻占了孩婆山正斜面。8日中午,飞虎队4架P-40又飞临战场、炸射几乎暴露在山地上的日军,配属第71军的炮兵第8团1营(装备苏援76.2mm野炮)也投入战斗,据日军报告第11中队也损失巨大。9日早晨,田村清一中佐率领的野战重炮兵第18联队本部和一个中队(装备6门96式150mm榴弹炮)和本多中佐指挥的野战重跑兵第3联队2大队(装备3门92式105mm加农炮)抵达怒江战场,双方炮战骤然升级。
滇西抗战纪念馆的苏式装备,正中间就是莫辛纳甘狙击步枪;第71军曾接受苏械,或许第36师狙击手就是用这样的步枪击毙了中村大尉
尽管缅甸方面军派出重炮相助,江东岸日军却已无力支撑,日军援兵和重武器更因为怒江阻隔无法抵达战场。9日夜间,日军焚烧尸体后逃回西岸,第36师106团后知后觉地收复了孩婆山,报告缴获2挺机枪和80支步枪。坂口支队主力此时也北上腾冲,留下伤亡惨重的第146联队3大队和第56野炮兵联队1大队3中队和2中队一个小队(装备6门改造38式野炮)配合新抵达的重炮兵部队防御松山,田村清一中佐就此成为了首任拉孟守备队长(命名自松山山腹处的腊勐村)。至此,日军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攻怒江东岸的企图宣告失败,工兵炸桥、第36师106团的反击和飞虎队的空中打击都至关重要。战略层面上看,虽然第56师团打到怒江似乎已是强弩之末,也没有明确打过怒江的计划,但日军向来是根据战场局势调整战略,如果怒江失守来援的国军部队也很可能像之前的第66军、第6军一样逐个击破,那么抗战大后方崩溃的后果就难以想象了。远征军、甚至东南亚盟军如潮水般的溃退已经席卷过了太多枢纽、天险和增援部队,这股潮水终究是拍死在了怒江的岸边。
➤ 转守为攻的尝试
我们将首先回顾腾冲沦陷初期战斗:5月10日下午,第146联队2大队首先攻占腾冲,县长邱天培、腾龙边区行政监督龙绳武(龙云长子)已逃之夭夭,随后仅滇黔绥靖公署护路3营、滇黔绥靖公署第6旅(息烽部队)2团等地方部队进行了抵抗,其中包括在腾冲本地以浓墨重彩纪念的“归化寺之战”。对日军来说更大的威胁还是来自5月12日开始从惠人桥处开始渡河的预2师,可惜龙绳武逃跑时为了防止日军追击擅自炸毁了惠人桥,致使预2师渡河速度大大减缓。5月18日凌晨,作为预2师先头部队的第6团对驻守橄榄寨、为东渡怒江进行准备的日军第4独立工兵联队(山口甲子男中佐)展开进攻。该部满编兵力894人,按照顾葆裕报告当时在橄榄寨日军兵力约400余人。然而,缺乏重武器的预2师第6团顶着连日阴雨进攻两天毫无进展,日军依托寨墙和房屋构筑了隐蔽火力点、按照日军自身报告两天战斗仅战死2人、战伤4人。唯一的亮点是第6团3营于19日黄昏向橄榄寨侧后迂回、伏击了来援的第148联队2大队一部(步兵、机关枪各一小队),声称毙敌20余人。
腾冲沦陷初期战斗经过
同期,第5团也从南侧迂回到腾冲附近,与息烽部队2团多次伏击日军。在大部分战斗中,突然遭到袭击的日军都能迅速组织起火力、并向国军侧面迂回,致使本就配合不佳的国军伏击失败。虽然息烽部队主力在保山成了趁火打劫的强盗,但是在腾冲以北他们还是尽到了守土之责,仅第2团1营就伤亡300余人。另外一场成功的战斗是5月27日下午腾冲以南的下勐连伏击战:预2师5团3营在此伏击了日军中町少尉以下28人组成的运输队,日军战报确认被击毙16人、击伤10人,几乎全灭。不过正面进攻橄榄寨的第6团还是无法取得成效,心急如焚的国军在28日晚上17:10出动3架苏援SB-3轰炸机以燃烧弹空袭橄榄寨,第6团这才攻占寨子东部。可惜次日日军援兵第148联队2大队和146联队2大队主力分别抵达橄榄寨和预2师惠人桥渡口以南的坝湾,第6团经过艰苦的激战后被迫在当天下午撤退。日军统计中国军队遗尸200具,缴获轻重机枪6挺、掷弹筒2具、步枪10支,日军自报战死4人、受伤22人。预2师就此开始了腾冲周边的长期游击战斗。
日军战史里第11集团军1942年反攻的大概态势和日军最初的兵力部署
回到5月15日,在保山接手指挥的宋希濂眼看麾下预2师、第88师、第36师陆续抵达,自认为对坂口支队形成了绝对兵力优势。当天下午,宋希濂下令除预2师继续前述行动外,第36师主力在松山南侧渡江、从侧面迂回歼灭惠通桥方向日军;第88师在更南侧渡江、破坏阻隔芒市-龙陵-松山之间的道路。不过当天蒋介石就已下令各部不要攻坚龙陵、腾冲等坚固城镇,而要将其孤立再“设法消灭”。天公不作美,17-21日的连日大雨使怒江暴涨,渡江进度异常缓慢,原定在19日发起的总攻不得不推迟至24日。此前松山-龙陵日军的确兵力相当匮乏、坂口支队主力已被吸引至腾冲方向,松山守军以炮兵为主(6门改造38式75mm野炮、6门96式150mm榴弹炮、3门92式105mm加农炮),步兵仅一个残破大队,龙陵更是只有支队司令部、工兵1个中队和辎重卫生部队。可惜此时坂口静夫已静预感到国军反攻在即,急令松井秀治大佐的第113联队和第56搜索联队战车、装甲车各一个中队赶快从缅甸赶来增援。留给宋希濂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1942年5月22日,日军首任松山守备队长田村中佐(背对镜头者)向第56步兵团长坂口静夫少将(俯身面向田村者)报告战况,两天后田村就被击毙
24日凌晨,国军向松山南北、龙陵和松山之间的黄草坝、龙陵和芒市之间的南天门同时出击。从南面进攻的第36师108团迅速包围了日军第146联队3大队11中队驻守的竹子坡5600高地。从北面进攻的第107团2营攻势也极为猛烈,与日军所谓“西分哨”(应该指的是黄土坡)守军展开了手榴弹战和白刃战。11:00,田村清一情急之下前往西分哨一线指挥战斗,不料刚抵达阵地便被第107团2营射出的一排机枪子弹正中躯干,歪歪斜斜走了几步就倒毙了。不过,拉孟守备队也纠集可用兵力增援西分哨,在重炮支援下击退了第107团的围攻。
5月24日日军“西分哨救援战”示意图
傅碧人团长率领的第88师263团也在当天占领龙陵和松山之间的黄草坝,并伏击了前往松山增援的第113联队先头部队。该部为联队附员松元钦一大尉率领第1中队1小队大部,乘1辆汽车和2辆卡车前进。8:00,松元等人下车查看国军破坏的桥梁时突然遭到轻机枪集中射击,松元大尉和代理小队长绪方淳中尉在内的6人当即毙命。不过其余日军迅速下车挖掘战壕、以轻机枪和掷弹筒还击,与国军对峙一整昼夜。更南方戴海容团长指挥的第264团主力攻占了龙陵东侧各高地(这些高地将在两年后成为双方几经拉锯、炸成焦土的战场),另派出第3营向南穿插攻占了南天门。此时松山、龙陵之敌似乎已经被分割孤立,松山守敌似乎已覆灭在即,可是态势的天平在此时猛然摆动:第113联队1大队(绀野忞少佐)主力已经在傍晚抵达龙陵、重新夺占了龙陵东部的高地群,正向黄草坝挺进。
1942年5月,第56师团长渡边正夫中将(左)与第56步兵团长坂口静夫少将(即坂口支队长)在龙陵城门口
25日早晨,第113联队1大队抵达了前一天先头部队遭到伏击的地点,又遭到第88师263团伏击、死伤多人。但是此时日军已实力大增,而且第2大队(入部兼康少佐)沿着龙陵东侧山地展开迂回、迫使第263团撤离公路。至当晚,第113联队主力已经推进至松山以南最后的一片开阔地:镇安街-大坝安营扎寨。松山方面,第108团3营终于在当天攻占了竹子坡高地,次日,第108、107团又继续南北夹击松山日军,前者一度从竹子坡方向逼近日军重炮兵阵地,可惜日军炮兵以“零距离”射击战术(即使用几乎出膛即空爆的定时引信)给冲锋的国军造成了极大伤亡,进攻未能成功。同时,第113联队已经循着枪声接近了松山(从镇安街到松山之间是一段曲折的盘山公路)。第108团一部破坏了一段山路并且在路边的墓地修筑了阻击阵地,日军车队停下以联队炮、速射炮和其它轻重武器猛轰墓地、再发起冲锋,日军第3小队亲历者回忆仅该小队就打了500多发子弹、其小队长用军刀砍死了射击到最后一刻的捷克式轻机枪手。突破第108团阻击并修好道路之后,第113联队终于在夜幕降临后与松山守军取得了联系。龙陵以南,在南天门阻援的第264团3营遭遇了第113联队的后续部队(以第6中队为主),这股日军携带的1门92式步兵炮发挥了重大作用,掩护一个小队从侧面迂回、迫使国军撤退,不过小队长高向好一中尉也被子弹打中胸部毙命。战至当晚,日军搜索联队的战车中队和装甲车中队已经赶到,芒市-龙陵-松山之间道路已被打通,而且后续的第148联队(松本喜六大佐)也在向芒市增援,第11集团军对松山的反攻已难成功。
军博里的日军96式150mm榴弹炮;似乎并非原版炮盾
军博里的日军92式105mm加农炮
27日早晨,第36师对松山展开了最后的进攻尝试。松山并非一个独立山头,而是一系列此起彼伏的高地,因此战况对于不了解地形的双方都极为混乱。第107团2营(营长张文才)向北部黄土坡方向的进攻尤其凌厉,入部兼康少佐在乱战中被甩下汽车重伤,随身携带的文件也被缴获。但是至当天下午,日军第113联队主力和第56搜索联队的战车、装甲车中队均已在松山全面投入战斗,第107团伤亡重大,被迫退回松山北侧。次日,日军更是加强攻势,两天来其重炮和飞机十余架又对怒江东岸大山头的炮8团阵地狂轰滥炸,压制了国军炮兵,第36师在日军压力下逐步放弃了各处阵地,第88师也无力切断滇缅公路,而是在敌后反复伏击、袭扰弱小之敌并破坏道路。
1942年6月,攻抵松山的日军第113联队第1大队步兵炮小队老兵合影
激烈的战斗于29日进入了短暂的停歇,松井秀治基本扫荡了松山主要区域并完成了进攻竹子坡高地的准备,滇缅公路上的破交战斗仍在持续;当天第56师团报告战死21人、战伤83人,清点中国军队遗尸440具(应该主要来自此前的战斗)。此时,宋希濂和蒋介石已经根据缴获的文件得知了日军增兵的情况,继续硬碰硬打下去可能危及怒江防线,因此蒋介石在中午给宋希濂打电话指示“避免硬战”。当天晚上,日军第15军更是向滇西方向增调了第18师团联队规模的藤村支队,这样日军的总兵力就上升到11个步兵大队、4个野/山炮兵大队、2个野战重炮兵大队,实力达到了两年后滇西反攻开始时的两倍不止。30日黎明,第146联队3大队和第113联队2大队在没有协同的情况下对竹子坡展开了夹击,经过激战第108团被迫撤退。南天门和黄草坝附近袭扰、堵截公路的第88师在30-31日也分别遭到藤村支队以及第113联队3大队和第148联队1大队大兵压境,不得不退向怒江。
1942年6月,松山反攻试探战结束后的第56野炮兵联队1大队2中队在黄土坡3号高地合影;他们不久后就将离开松山
6月1日,除预2师留下第5团在腾冲和龙陵之间游击之外,第11集团军全部撤回怒江东岸。至此,战史中所谓的“反攻试探战”以失败告终,各部均伤亡惨重。当然,第11集团军并非一无所获:他们不仅取得了击毙拉孟守备队长、野战重炮兵联队长田村清一中佐这样的辉煌战果,还在客观上将第56师团全部和第18师团一部从缅北吸引到了怒江前线,客观上掩护了远征军撤退,日军更是基本放弃了东渡怒江的念头。
大反攻之前在沙盘前谋划行动的宋希濂(左一)和钟彬(右一)
➤ 破土而出的松山要塞
反击试探战结束后,第88、36师和6月14日抵达的第87师从北向南一字排开构成江防,预2师主力前往腾北游击,江防由第71军军长钟彬具体负责。日军方面则进行了部队轮换:坂口支队和野战重炮兵部队完全撤走,改以第113联队主力和第56野炮兵联队3大队配属辎重、卫生、防疫给水等单位重新编成“拉孟守备队”,松井秀治大佐担任守备队长,总兵力约3,000人。第56野炮兵联队3大队刚刚在缅甸完成换装,带到松山的是日军炮兵的新锐装备:91式105mm榴弹炮。
1942年6月,刚刚进驻松山的第56野炮兵联队第3大队第7中队军官;照片中仅一人负伤生还,其余均毙命于1944年的松山战役
位于黄家水井的第113联队长宿舍,其座车后来被第8军缴获
松山主峰与怒江江面的垂直落差达1,500米,与东岸的孩婆山、大山头直线距离仅8,000-9,000米,但是从松山开到惠通桥却需要走一个多小时的险峻山路、左边就是悬崖。当天结束行程、从惠通桥返回腾冲时,我们又在山阴面走了一个半小时感觉没有尽头的山路,以至于我们驶出山区时太阳已完全下山。因此,起初准备以松山为跳板进攻保山的日军着重修筑了作为松山入口的滚龙坡阵地、孤悬南侧的竹子坡阵地、还有位于两座低矮高地上的左、右监视阵地(分别位于今天的尖山和董别大山)。这段时间的拉孟守备队成为了日军当中的“明星”,各级将领纷纷带着大小记者前来视察、演员歌手也前来慰劳。第56师团来自北九州,当地人素以好勇斗狠著称,北九州又是日本重要的工业区和矿区(八幡制铁所就位于第113联队兵源地福冈县),许多士兵都是矿工出身、有丰富的土工作业经验。第113联队更是在缅甸方面军组织的年度大比武中一直名列前茅,堪称滇缅日军中的“精锐”。
从松山主峰俯瞰怒江前线,近处的三座小山头当中最左侧和最右侧的分别为左、右监视哨阵地;惠通桥正好被右监视哨遮蔽
1942年6月,日军从右监视哨阵地警戒惠通桥附近江面
1942年秋视察松山的南方军总司令官寺内寿一大将(不久后晋升元帅)
手持望远镜者为陪同寺内寿一的第56师团师团长松山祐三中将
1942年11月,由知名作曲家古关裕而、歌星奥山彩子等成员组成的NHK慰问团来到松山为日军拉孟守备队打气鼓劲
1942年12月8日,松井秀治在阴登山举行“大诏奉戴日”(裕仁天皇颁布对美英宣战诏书日)训话
1942年12月23日,第113联队在竹子坡(日军称为原口山)举行联队编成一周年纪念仪式
1943年1月1日,松山日军在黄土坡(日军称为西山阵地)面向天皇所在的东方举行元旦遥拜仪式
步兵第4中队长辻义夫大尉(右三)陪同日本朝日新闻社记者野村正男(右一)经松山东侧公路前往惠通桥视察,远景可见怒江对岸的“钵卷山“(大山头)
真正让松山变成一座现代要塞的却是第56野炮兵联队3大队的继任大队长、后来松山战役期间的拉孟守备队长:金光惠次郎少佐。1943年8月,这名时年47岁的“老少佐”接替菊地武宁少佐担任大队长,一改前者轻松的态度,立即带领部下重新计划后没日没夜地修建阵地。至1944年4月,日军已经修筑了滚龙坡、大垭口、松山、小松山、大寨、黄家水井、黄土坡、马鹿塘共7个据点群,每处都建有以铁丝网围绕的数处子母堡龟背形阵地,日军还挖掘了大量地下掩蔽部和坑道以躲避炮击和轰炸。日军总计修筑了不下40座碉堡、使用了超过一万米的铁丝网。更有甚者,日军于1944年元旦完成了供水系统,让松山主峰守军得以洗上澡,坑道和工事内也通上了电。日军还在松山要塞囤积了足够三个月的粮弹、做好了长期固守的准备(事实上因为第113联队主力出走,粮弹相对更为充足)。
1943年春,即将调走的大队长菊地武宁少佐(扶军刀者)与预定要退役的部分部下合影;这些部下大部分都因为战事有变最终葬身滇西
松山战役的日军拉孟守备队长:金光惠次郎少佐
1944年初,日军在道人坪子露天洗澡
今日桤木寨残存的日军蓄水池
其工事形态在1946年亲自探访松山战场的云南大学历史系教授方国瑜笔下有详细记载:“敌堡垒主体之构筑,大部分为三层,上作射击与观测,中作寝室或射击,下作掩蔽部或弹药粮食仓库;更于下层掘斜坑道,其末端筑成地下室,又有于下层之四周筑地下室者。堡垒上掩盖圆径至70厘米之木柱,排列成行,积四五层,上铺30毫米厚的钢板数层,积土厚逾1米,虽山炮命中,亦不能破坏此坚固工事。堡垒出地面之四周,安置盛满沙石之大汽油桶,排列三重,桶间复加钢板数层,桶外被土,故150毫米榴弹重炮命中不能破坏,内部所受之震荡亦微。堡垒内三层之间,亦盖以圆木径50厘米者二三层,故上层倒塌不致影响下层。堡垒间之交通壕,纵横交错,更掘暗壕以通堡垒内之坑道掩蔽部,及阵地边缘交通壕,上间有掩盖,或以壕之侧壁掘掩蔽壕成环形,守备阵地或伸出以消灭死角”。此处值得关注的重点除了日军公事的坚固程度,更重要的是其没有火力死角的设计。在二战中不乏更为坚固的工事要塞因为火力配置有问题被相对轻易夺取(例如硫磺岛上的折钵山、菲律宾的科雷吉多要塞群),但是能以分散火力相互支援、消除了火力死角的阵地群却难啃得多(例如冲绳南部的主防线、贝里琉的血鼻山脊、硫磺岛北部的高地群)。松山要塞即属后者。
松山日军工事构造
日军松山堡垒内景
滇西抗战纪念馆重现的日军松山堡垒一角;钢板、油桶和弹药箱来自松山
龙陵抗战纪念馆重现的松山日军工事截面
松山守敌对其修筑的要塞可谓信心满满,第56师团部原本计划轮换拉孟守备队,却被金光惠次郎拒绝。就这样,狂傲的松山守敌为自己掘好的坟墓。今日的松山子高地区域还保存着大量日军工事遗迹,我将在接下来的篇章中与读者们分享。日军在构筑要塞、准备迎击远征军的同时也完全暴露其兽性的一面。他们除了以诱骗来的朝鲜、日本慰安妇组织慰安所之外,还系统性强抓当地女性至慰安所强奸、厌倦后就将其头发剃光放回再强抓下一批。日军对于远征军俘虏更是丧心病狂、毫无人性,日军幸存者承认他们将俘虏用于刺杀训练、将俘虏活活塞进汽车轮胎里点燃扔进怒江,甚至由军医活体解剖!笔者不是研究日军战争罪行的专家、每每看到这些记述更是痛苦不堪,就不在此详述了。我谨对严谨调查取证日军战争罪行的研究人员致以最深的敬意。
➤ 陈兵怒江
隔江怒视拉孟守备队的仍是宋希濂麾下的第11集团军,此时已划入远征军并得到了极大扩充。正如第54军是第20集团军的基本部队,钟彬的第71军仍然是第11集团军的嫡系主力,不过其第36师被调出直属远征军总司令部、新28师调入替补。与战前首都警卫军、德械师出身的第87师(张绍勋)、第88师(胡家骥)不同,新28师是一支被吞并的“败军”。在第一次入缅远征后期,第66军(除新38师)被完全击溃,军长和新28、29师师长在战役结束后均被撤职,余部缩编为新28师、编入第71军,由第11集团军参谋长刘又军继任师长。此后的松山战役第一阶段中,新28师将担负强攻松山的重任。
1943年6月在东岸高地警戒的远征军捷克式轻机枪小组和步枪手
1943年6月23日进行涉水训练的远征军士兵,他们身背的是比利时仿制毛瑟标准型步枪的FN-30步枪;中国一共进口了约18.9万支该型步枪
同样划入宋希濂麾下的还有王凌云任军长的第2军和黄杰任军长的第6军。第2军基础部队第9师也是战前调整师之一,全军更在1939年成为首批四大苏械攻击军之一,风头一度压过了第71军。然而,第9师在昆仑关战役后期遭到惨败、一度被剥夺番号贬为“无名师”,反倒是从“杂牌军”吞并的第76师表现更好,因此后来第76师师长王凌云升任第2军军长。我的感受是这一安排其实使得第9师(师长张金廷)与第76师(师长夏德贵)关系更为融洽,第2军在滇西反攻中的战斗表现也相当优秀。该军的第三个师:新33师(师长杨宝穀)负责警戒侧翼的滚弄方向,没有参与滇西战役的主要战斗。第6军本来也是第一期远征军的败军、撤回国的兵力仅6,000余人,因此被解散重组,改由黄杰担任军长、同时兼任第11集团军副总司令,下辖此前已经出场过的预2师和新39师。然而,预2师早早被配属给第54军、新39师也在红木树遭到重大打击后被拆开使用,使得黄杰在战役前半段沦为了看客。
1944年2月远征军军官用望远镜侦查松山敌情
1944年5月5日远征军从怒江东岸高地侦查松山敌军部署;此时距离反攻开始不到一周
可惜的是,与日军隔江对峙的第71军不仅未能阻止或干扰日军修筑松山要塞,甚至对于其筑垒情况和守备兵力都知之甚少。等到1944年6月第11集团军出击之前,远征军居然估计松山日军仅有300-400人(相当于拉孟守备队常规兵力的十分之一、战役开始时实际兵力的四分之一),而且认为”小小松山无足轻重,不攻亦能困死日军“。按照计划,第71军主力将绕过松山直取龙陵,负责对松山展开牵制性进攻的仅为新28师82、83团;远征军将领们更是乐观地认为松山守军将在补给线被切断的情况下自动撤离。要知道,第36师在1942年反攻试探战期间都派出了两团兵力攻击彼时还仅有简易阵地、对地形都一头雾水的松山敌军,结果并未奏效。更有甚者,接任新28师师长的刘又军告病请假、指令副师长王治熙指挥战斗,其轻敌程度可见一斑。就这样,远征军即将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强攻整场抗日战争中日军最坚固的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