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雄/文 张爱玲的姑姑说得利落:“一个人出名到一定程度,就有权利胡说八道。”时下,个别偶像级人物流于大嘴化,对我等槛外闲人来说,也有个好处:可以借其大嘴开拓出的新兴市场,提个小篮,摆个小摊,把他们浮泛无边的话题,收上一收。这叫星星跟着月亮走——借光。
陈丹青、韩寒在电视台里数落了几句巴金、冰心,“以为他们文采欠佳,读不下去。”就一种文学观点来看,可说八字没有一撇,永字未下一点,竟然掀起了滔天巨浪。面对那些“咬牙切齿不依不饶”的“声讨者”,陈丹青“背脊起栗”之余,不免担心声讨者“怕是要动议建立民族文学大法庭”起来。他还告诉我们,“更有网民要将韩寒拖出去枪毙。”到底是偶像人物,随意几声咳唾,就会引发火星人攻击地球的超级音效。而我呢,虽然可以在道理上接受“蝴蝶效应”的说法,但让我有声有色地想像它,填补蝴蝶的翅膀与德克萨斯龙卷风之间的过渡环节,则无能为力。同理,让我在蜻蜓点水的批评与“拖出去枪毙”之间建立联系,也一筹莫展,该联系所需动用的想像力,大概相当于让一台老式电脑去运算天体运行吧?想到自己也曾在小文里讥评过巴金,我还得平添几分庆幸呢。是呀,大人难免大人厄,小民自有小民福。
话说回来,人类文明的进步,也是不断突破陈规、冒犯权威的过程。如果不考虑个别(或广大)迂夫子的干扰,冒犯权威从来就值得鼓励并喝彩。它是一种权利,也是人类早已达成共识的权利,无需喋喋也不必声张。以文学批评为例,任何还算值得一听的观点,都不会把批评权威的大门堵死。所以,问题的核心,与权威是否可批毫无关系;核心的问题,全看你如何批评。
蹊跷的是,我们只是听他们说巴金等人“文采欠佳”,却未能有幸听他们分析,到底咋个欠佳法。在那篇为自己辩护的大作《我可不可以对权威轻声说“不”》里(载《中国青年报》2008年9月9日),陈丹青一面把焦点集中在这个多此一问的问题上,一面又竭力暗示自己从事的乃是文学批评,为此,他不仅列举了西方世界批评文学大师的若干例子,以为强援,还补充说明,包括雨果、马尔克斯、纳博科夫等人的作品,他同样读不下去。这就生出了两点奇怪,其一,他所举的例子,无一像他那样,仅仅满足于报几个名字,再飘下一叶“文采欠佳”的轻倩判词,如他提到“70年代以赛亚·柏林万言痛陈启蒙先贤的刚愎自用”,就刚够说明人家从事的是批评,同时又远远不够说明他所从事的也是批评。请问,您的“万言”(或千言)在哪儿呢?其二,听陈丹青的口气,好像他“实在读不下去”大师的作品,乃是大师的过错,他似乎打算小心翼翼地发出这个声音:我才是经典的试金石。
与陈丹青以画家身份客串文学批评好有一比的例子,可由分析心理学大师古斯塔夫·荣格慨然提供。荣格面对乔伊斯的巨著《尤利西斯》,也遇到了陈丹青式困境:“实在读不下去。”同时,荣格也和陈丹青一样,不想把这份“读不下去”憋住,而要公开说出来。接下去,我们就看到了差别:即使“乔伊斯激起了我的恶意”,即使这本书“没有任何要想取悦于人的企图,总是使读者感受到一种令人激怒的自卑感”,荣格依旧花了数月时间加以研读,并最终向我们奉献出一篇批评杰作《〈尤利西斯〉:一段独白》。我粗粗统计一下,字数远逾万言。借助自己的卓越天赋和卓绝努力,荣格终于看到了别人未能看到的东西,由此刷新了人类对这部杰作的认识高度。——举这个例子,当然不是借荣格来寒碜陈丹青(这对陈丹青先生并不公平),而是要说明两点:其一,“读不下去”只是“读不下去”,你可以当个事,也大可不当个事,但至少,错不在大师;其二,即使胸怀奇志而能力不敷,没关系,请在态度上端正一把,一声“文采欠佳”是无法与文学批评实施无缝对接的。
我们亲近或排斥某些大师,原是自然不过,若没有额外心得可以奉告,根本犯不着把自己“读不下去”的大师名字一一开列。没有见解穿插其中的名字,不过是念一份治丧委员会的名单罢了。我们的精神也有一个肺活量,大小不一,经典作品可以检验并提升它,而不是相反,由我们相对窘迫的心智来检验经典的精神肺活量。真要检验,行,为你加油!但请全力以赴,向大师发起正面攻坚——区别于侧面偷袭。批评大师从来是件充满文化尊严的笔墨活计,为了配得上这份尊严,一个最原始的禁忌是:慎毋轻佻。
需要补充一句吗?本文绝非为巴金、冰心辩护,而只是批评一种要不得的态度而已。
2008年9月15日
(《望文号脉》,作者周泽雄,湖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1月,定价:32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