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Felicia
对于当代爱情的健康状况,人们普遍拥有下行的预期。爱情的叙述里写满了焦虑:关于丧失自我的焦虑,受到伤害的焦虑,承担责任、未来预期的焦虑。
现实的焦虑转移到了爱情的感官。于是形成两种情感现实——冷亲密与性失落。
冷亲密是一种亲密关系困境,个人主义带来了平等、自由,而它的代价是,现代爱情不再相信“永恒”。永恒曾经是爱情之美,而今却是束缚自由选择的陈旧话语。
▲《十二夜》
性失落是一种当下的注脚,是都市里正在生长的群体心态。科技允许人拥有更多渠道、机会攫取性,性也不再是道德禁忌。两种脚本同时发生:一些人正在经历性启蒙,学习健康的性,而另一些人,已经进入“性爱的终结期”。
绩效社会的打工人进入“性疲惫期”,有哲学家说,性是消耗,而不是能量生产的活动。有调查数据说明,千禧一代是性观念更加开放的一代,但比起上两代人,更不热衷于性。
我们真的不需要情爱了吗?
这一份情爱报告,将深入2023年的情爱现实。
鉴定王宝钏,批判恋爱脑
情人节档票房失灵了,有人说:爱情片亡于2023。
甜宠、爱情在热剧中的比例也不及以往,复仇、悬疑剧激起的水花更多。但人们仍在考古爱情,用现代的刀,砍古早的情锁。
互联网居民从古早爱情剧里鉴定出一批又一批不可救药的恋爱脑(挖野菜的王宝钏)、心理健康状况存疑的霸道男主(口不对心江直树、家暴潜质莫绍谦)。
他们旗帜鲜明地鉴定恋爱脑、质疑恋爱脑、批判恋爱脑、杀死恋爱脑。浪漫之爱被重新审视:爱是一种话术吗?以奉献之名的爱情里,为何双方总是话语权、付出牺牲不对等?他们重新审视爱情的权力关系。
今年播出的《我的人间烟火》里看着灭火器发呆的“恋爱脑”许沁显得不合道理,也不合时宜。
▲《恶作剧之吻》&《千山暮雪》
互联网在重新发现古早爱情里的女性角色,她们曾经得过骂名,如今却是“头脑清楚”的“新女性”。
比如《粉红女郎》里的“万人迷”,《爱情公寓》里的婉瑜,还有《华丽转身》里的司徒迪迪,“恋爱脑”的反面是“人间清醒”。
多年以后,一种港剧骂人的方式上了热搜,叫“找个男人嫁了吧”。
▲《爱情公寓》&《华丽转身》
直播间、某宝流行“骂醒恋爱脑”的服务,价格不等,较便宜的5元起即可享有,其中一些还是由正经的心理咨询师提供。
而短视频里“当你的闺蜜谈恋爱,就带她们去挖野菜”成了魔性传播的梗,恋爱脑被视作一种需要急救的绝症。
为什么“骂醒恋爱脑”会成为某种风潮?它似乎是应激性的心理机制,它提醒你防范情感中的自我剥削。为爱情放弃前程、放弃自我,为家庭贡献所有,它的内里是恐惧与困惑、是自我保护。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无孔不入的消费主义让情爱的境况复杂很多。
当人们害怕爱情,不仅是焦虑进入情感要付出的身心灵损耗,更害怕担不起情爱婚姻所提倡的消费:一餐饭、一张床、一间房、一次旅行、一场婚宴到一个孩子,全都是实打实的经济账。
“批判恋爱脑”有矫往过正的嫌疑——突破封建礼制、为了自由之爱化身为蝶的祝英台,也被列入“恋爱脑”的名单。
互联网重新定义“娇妻”,“娇妻”被过度地使用,成为随意可贴、侮辱性的标签,反而消解了女性拥有婚姻选择权的主体性事实。
焦虑、恐惧、愤怒混杂在一起,成了“猎捕恋爱脑”的动机与燃料。
▲《薛平贵与王宝钏》
爱人评价值,爱情上绩效
一个热词:情绪价值。
从情感博主、剧评人到家庭社会学学者,都在重新剖解这词。情绪价值被当成一种视察爱情、婚姻健康指数的工具——积极的、快乐的、幸福的体验,需要高于消极的、失望的、悲伤的情绪。净值越高,越值得相处。
当2023年又一堆明星因为离婚、分手新闻上热搜,人们依然会惊叹,又迅速接受,并更快速地剖析双方情感及经济层面的价值较量,亦更容易祝福“离婚快乐”。
▲章子怡离婚后,参与演出的新片受关注。
但对情绪价值的量化苛求,似乎正演变成爱情绩效体系。
“情绪价值”一词更早源于市场营销理论。而如今人们谈论的高情绪价值的伴侣指的是——“情绪稳定、积极豁达,性格成熟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情商高”或“好相处”(但也可能是自我压抑的讨好型人格)的人,以往这是职场里对优秀员工或管理人员的品格要求,现在被刻画进恋爱对象的模板。
爱情的核心逻辑被打破,“情绪净值”是重要的体验,更讲求“价值交换”,而具体的人的独特的成长史、个人色彩被弱化了。
▲《致我的陌生恋人》
现代爱情需要对抗巨大的焦虑。韩炳哲在《爱欲之死》中写道:效率社会带来的对主动性和绩效的过分强调,让我们习惯用性价比衡量一切,用确定的绩效去考核爱情。
“浪漫爱”诞生之时,它关于超越与自由,男与女突破现实与阶层壁垒走到一起。而如今,“浪漫爱”无法嵌入“被迫自我选择”的内卷,情爱更接近一种舒压的介质、某款精神补充剂。
琼瑶奶奶写狗血剧之爱,只能存在于奶奶的年代。
它无法适应现代爱情需要面对的社会现实:个人时间被无限挤压、现代生活的不确定性、中年危机、职场奉行末位淘汰原则、养老养子压力更大、精细化育儿与教育的焦虑,功绩系统已经对社会化的职场人进行了彻底的影响与改造。
“为爱奋身”与“天涯海角”更像是千禧年的爱情幽灵。
▲《泰坦尼克号》
哪怕中国婚恋传统追求就是“高度理性化”的“门当户对”,但更极端的情爱“工具化”现象这几年愈发浓重。
情爱是“获得资源的工具”这一点,被广泛传播与转码了——情感博主(如ayawawa和曲曲大女人)大谈如何用情爱换取资源价值、所谓情感咨询机构做隐秘的“PUA教学”、情感诈骗活跃在社交媒体和新闻事件里。
熟人社会减少了对情感道德的审视,它的好处就是自由,而它的坏处也同样来自自由。一个人能深度自我包装与表演,你无法轻易洞察对象的本质,对情爱更深度的恐惧涉及到生命与精神安全感——《消失的她》和《鹦鹉杀》都有相似的真实事件可溯源。
一些年轻人回归“相亲”的传统,理性化地排除不确定性、自我保护地选择保守。
▲《消失的她》
而一部分人正在寻找更安全的情绪价值体验:宠物猫狗、纸片人、追星(但有塌房的风险)、游戏和玩具。
女有《恋与制作人》,男有《完蛋!我被美女包围了》,它们提供的多巴胺轻盈无负担,不包含现实隐患,只需要花些许能负担得起的费用,就可享有技术为你提供的纯净值、无限爱(与讨好)的精神体验。
爱情游戏很少谈论关于现实的部分,它提供的是虚幻的代偿:现实里少无条件的爱,纯爱是跨越身份、条件,爱上“我”的独特性(甚至是因为“我”足够普通和诚实)。
这里的爱无须承担高昂的成本、后果与责任,只要沉浸式体验浪漫爱本身。电子爱情的核心卖点就是舒缓爱情焦虑。
▲《恋与制作人》游戏。
人并不是不需要亲密关系——而是像原子一般涌向了多极。
一些人决定只体验情爱里激情、快乐、自由而新鲜的阶段;一些人决定用搭子、电子人填充情感需求的空隙;一些人更加理性化,量化爱情婚姻。
还有一些人选择复古:在社交媒体上认领“纯爱战士”头衔——它的流行,本身即是“杀死恋爱脑”的反例,纯爱战士是爱情政治里的少数派,是浪漫爱乌托邦仅存的居民。
今年年末,《请回答1988》的纯爱CP宣布恋爱结束,德善与狗焕分手时,人们哀叹又一份能寄托愿望的怀旧爱情样本消失了。
▲《请回答1988》花絮中的李惠利、柳俊烈。
性失落:为什么不需要性了
并不是人们不需要性了。男男女女不同意,约会社交软件、性玩具产业也不同意。
性如同穿衣吃饭,弗洛伊德百年前就为性正名,性无关道德,是项基本的生命欲求,性社会学学者潘绥铭认为中国的“性革命”始于上世纪90年代,性的愉悦被逐渐推到大众文化的台前,嵌入在当代消费生活里。
▲《爱神》
然而不少数据、研究却在显示,“一对一的性”正在面临消退危机。
年轻人越来越难进入亲密关系了,爱与性一同消退,伊娃·易洛斯写了《冷亲密》《爱的终结》,“原子化的人”之间的关键链接正在消失。
现代生活有了个人自由,也有了悬浮、不安全感。现代生活与高度不确定性绑定。
▲《千禧曼波》
早在2018年,美国《大西洋月刊》就出了“性萧条”的专刊,当中提到,大多数国家都没有密切追踪其公民的性生活,但那些尝试做统计报告的国家(大多是发达国家)之中,年轻人性行为的初次年龄正在延迟、性行为的频率正在下降,英国、瑞典、日本、荷兰的研究都显示了相似的趋势。
▲《大西洋月刊》报道
调查报道提到多项社会、心理学调查,Z世代美国人比前两代人拥有更少的性伴侣,15%的受访者表示成年以来一直没有性行为。
此前的25年间,结婚的人越来越少,晚婚比例攀升,未婚同居比例的增长远远不够抵消结婚人数的消退:大约60%的35岁以下成年人没有配偶或者稳定性伴侣(哪怕在美国casual sex盛行,同居、结婚人士仍然相较拥有更稳定的性)。
有受访者认为,网络提供的色情如此便利,他没有必要进入“肉食世界”。
作者Kate Julian还提到美国《人口经济学杂志》上发表的一项研究,性的消退也许与互联网提供的色情有关——这项报告以一座美国小镇为调查对象,该小镇的出生率从1999年的13%降至2007年的7%,调查认为互联网接入、提供替代品是关键影响因素。也许,性之变是现代生活的果实:性变得更加碎片化、更加讲求效率——获得性比以前更加便利了,但社交与生活运转也比以前更急速了。
如果花30分钟就可以满足性欲需求,为什么要为欲望本身付出更多情绪、社交、时间与经济成本呢?
▲《2046》&《千禧曼波》
据《中国统计年鉴(2022)》数据,截至2021年,全国15岁以上单身人口约为2.39亿人。
一篇发布在《青年研究》上的《中国式丁克的行程路径探析》本是针对丁克家庭做的调查研究,但也对丁克家庭以外的人们的感受有不少阐释与启示。
稳定性关系、婚姻的负担变得更重:高竞争的职场与缺乏安全感的生活、高强度的亲职期待与育儿压力、为自己而活的个人主义与对生活掌控感的期待,都对当代人的婚恋选择造成关键影响。
▲《闰年》
性失落描述的是这样一种状况,虽然有性需求,但它针对短期的需求填补、情绪性压力释放,它不再强调爱情是性当中关键的积极的心理。
性是更多元而自由的,但同时,自由也意味着链接的松弛,更难产生深度的关系,甚至性对象根本性消失——除了玩具和电影,还有AI电子情人。
所以无需再承担实体关系的责任,也无法享受亲密关系可以赋予的心灵体验及紧密陪伴。
▲《这时对,那时错》
性失落的另一层面是,哪怕拥有稳定性对象、性体验的当代人,也有另一种焦虑需要面对。
你需要为这种稳定的关系付费,情爱之后焦虑依然会涌来,它无法使生存的压力消失,反而会一次又一次提醒存在的焦虑:酒店房钱我给得起吗?月租下个月能付吗?房子我买得起吗?意外怀孕的后果我能承担吗?孩子我养得起吗?我有时间陪我的爱人、家人吗?
▲《花束般的恋爱》
性难以剥离种种焦虑孤立存在,如果说它的变化有一点好处,那么就是人们更强调“性同意”与平等自由关系。
当总结情爱现实,我们提出了两个关键词:性失落与冷亲密,这种表达并不是提倡人们要因此形塑自身、嵌入冰冷现实。
也许无法否认,此时此刻选择做一个理性人,是更现实、功利的选择,但如果能每每重估仍存于身上、更偏向一个情感人的部分,如果个体能稍微重新视察自身的处境、重估亲密关系的重要性,那么,那种无处不在的悬浮感,或者就能找着一些哪怕最初级的破解法门。
高度工具化、精于谋算的理性化思维,或许能让我们适合生存,但不那么理性的部分,才更让人感觉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