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陶紫东、李叙瑾
编辑 | 孟佳丽
图片 | 安寇、朱文坛
2018年12月的一个冬天,六层楼抱着一撂档案走出了工作近4年的北京某三甲医院,也彻底告别了自己的医生生涯。那天下着大雪,是北京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冬天,但对六层楼而言,那是人生的一道分界线。全职从事健康科普工作,他终究还是下了决心。
算起来,30岁出头的六层楼做女性健康科普已经7年多了,其中不乏两性知识科普。据他自己的统计,更新至今,原创文章写了1500多篇,累计字数300多万,期间还写了本482页的《女生呵护指南》。如今,他是“六层楼先生”IP和公众号“第十一诊室”的创始人,女性读者们更喜欢称他为“妇产科老棉裤”,或者喊他“六老师”。
每天,六层楼都会接到很多咨询,有的通过微博留言或私信,有的通过豆邮,问题依然是那些被问过无数遍的老问题:宫颈糜烂是不是病?体外射精会不会怀孕?自慰伤身体吗?这让他不禁反思,这些他反复回答过的问题为什么还存在?
“是我的科普毫无效果吗?并不是,只是曾经听过我科普的那批人长大了,又有一批孩子到了面临这些问题的阶段,但没人帮他们解答这些问题,于是他们又找到我这儿来。”六层楼说。
在中国传统教育体系里,性教育始终是缺失的一环。学校鲜少设计专门的性教育课程,父母也很难和孩子在一个自然的语境里交流有关性的知识,尴尬、避讳、难以启齿是一方面,更现实的原因在于,大多数父母也没有接受过科学的、系统的性教育普及,很多问题同样是他们的知识盲区。
数据从一定层面反映了性知识匮乏带来的社会问题。今年全国“两会”期间,国家卫计委原副主任王培安指出,中国育龄女性人数由2010年的3.8亿下降到2019年的3.4亿,但同时,人工流产数量由779万例上升至963万例,人工流产率从20‰上升到了25‰以上。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在监测国内HIV病毒数据的过程中发现了另一个令人担忧的趋势——过去几年间,新诊断出感染HIV的大学生人数年增长率从30%到50%不等,受感染青年数量显着增长。
这些数据都指向了同一问题:中国性教育的缺乏正在让一代代人付出代价。如何更有效地触达年轻一代,是每个在中国从事性教育工作的人思考的核心。“为了让那些错误的信息不再传到下一代去,为了让那些空白可以在下一代的成长中被填补。”这是六层楼的心愿,也是广大性教育推行者的心愿。
01 为什么我们需要性教育?
“怎么都是错的?”2014年,六层楼在豆瓣闲逛的时候加入了一个叫“拒!绝!妇!科!病!”的小组,发现里面提问很多,焦虑很多,但大部分有关性知识的讨论都没有得到准确的解答,甚至还有很多匪夷所思的说法,这激发了这位妇产科医生的表达欲。在那段时间里,六层楼只要有空就会去豆瓣解答问题,如今回忆起来,他甚至觉得当时的自己有点过于“好为人师”,只要看到有人发问,他就会跑去跟帖回复。在一篇日记中,六层楼这样写道;“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的我,就像刚从山沟沟里跑出来的张无忌似的,结果在豆瓣发现一个天造地设般的小组。”
可是在组内解答了一段时间后,六层楼发现无论他多么努力回复,组内依然充斥着谣言和错误信息,于是他开始自己发帖,做正确的科普,之后还建立了私密小组“妇科门诊第十一诊室”。“那时候想起来很快乐,见缝插针地写,总觉得我早写一篇,就能多帮一个人。”于是,在看诊的间隙、手术与手术间的休息时间,六层楼抓紧时间写科普文章。
起初六层楼以为性知识的普及程度或许和教育水平、年龄、代际差异相关,但随着接触的咨询者多了,他发现,现实要复杂得多,“你以为一二线城市总该不错了,你以为都念到博士了总该多懂一些,但并不是这样的。”
曾经有个姑娘在微博上求助六层楼,她今年30岁,有了第一次性生活,担心怀孕。像往常一样,六层楼在征求了对方意见后,模糊了求助者信息并将这个案例分享出来,评论区顿时炸开了锅,有人说中国性教育做得真烂,有人说“30岁还在问这个问题,不知道是可笑还是可悲。”
但在六层楼看来,“早于别人知道某些知识并不值得有优越感”,相反,这样的提问更说明了科普性知识的必要性。于是在2018年那个冬天,他离开了医院,成为科普内容的全职创作者,“后来在和一位业界泰斗讨论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讨论的是在一个有限和无限之间,你到底如何选择?那么我选择一个能帮助更多人的可能性。”
姓名:六层楼
星座:摩羯座
六知健康CEO,“六层楼”IP和公众号“第十一诊室”主理人
“为了让那些错误的信息不再传到下一代去,为了让那些空白可以在下一代的成长中被填补。”
正视问题并愿意将问题说出来的人,已经算得上是“积极的求学者”,但他们只是冰山一角,潜藏在海面下的大多数人,选择把痛苦和疑惑埋在心底。
23岁的色阿是性教育机构“莓辣”的创始人。高一那年,她将自己遇到暴露狂的经历告诉身边的女生朋友,结果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朋友当中,有四分之一的人都曾有类似的经历,而在色阿开口之前,她们往往选择沉默,可是被性骚扰的痛苦没有因为缄默不语而减少半分。
最简单的解决方案,是让她们说出来。色阿于是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要在全国开设性教育讲座,让每个人都能勇敢且坦然地把自己的经历和疑惑说出来。高中毕业后,她和几名同学共同成立了“莓辣”,公众号的签名写着:一个欢迎所有“妄想”改变中国性教育现状的酷小孩的地方。普及性教育至今,莓辣已经在深圳、上海、成都等6座城市举办了120余场讲座,同时,还开发了10套“同伴性教育”课程,课程强调同龄人间的相互传播,注重彼此分享。
姓名:色阿
星座:摩羯座
莓辣性教育创始人
“我们希望给每个人创造一个弹性,一个可以正常看待性的良性空间。”
02 要发声,很难
2017年,北师大儿童性教育课题组出版的《珍爱生命——小学生性健康教育读本》在网上引起争议,那是课题组负责人刘文利教授花了10年撰写的性教育读本,却在那年被舆论围剿得片甲不留。一些家长联名抗议,认为这套教材“尺度太大”,要求学校下架。之后在2019年,又有自媒体质疑该读本鼓吹同性恋,严重误导小学生。两次舆论风波直接导致《珍爱生命》下架,至今未再版。“其实这些内容在书中只占很少的篇幅,它的作用是教育学生要尊重不同社会性别和性倾向的人。”他塔拉说。
这次舆论声讨可以说是中国性教育举步维艰的又一证明。北师大儿童性教育课题组是由北师大认知神经科学与学习国家重点实验室教授刘文利牵头的研究小组,课题组除了像他塔拉这样年轻的海外留学生,不少都是北师大的博士或硕士,他们并不是性教育专业的学生——国内没有这样的细分专业,但每个人都很热心地参与到性教育教材编写和课程开发的实践中来。
身为课题组一员,他塔拉深知在国内普及性教育之难,这也是当初她从澳大利亚读完性别研究学位回国后选择加入课题组的原因,“中国的性教育行业还在发展初期,课题组作为专业的学术组织应该算是这个行业的‘天花板’,是主要内容的产出者。”
他塔拉在课题组的工作是撰写性教育相关的教材和开发线上课程的,作为在B站小有名气的UP主,她也会运用自己的经验帮助课题组打理各类新媒体渠道。他塔拉觉得,适当的曝光对于课题组而言是好事,他们需要更多对外发声的机会。
不过,在中国做性教育,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翼翼,性教育自媒体被封号是常有的事。今年5月,色阿就收到了公众号被关停3天的通知,这是“莓辣”第一次被关“小黑屋”,色阿感到“疑惑、困惑和恐惧”。一位前辈提醒她要务必小心,如果内容再次触发敏感词,账号被封禁的时间就会延长到7天、10天,甚至永久。
“在整个大的舆论环境下,主流观点对讨论性这件事还是很谨慎的。”在多个自媒体平台都设有账号的六层楼亦有同感。而相对网络世界的监管和约束,线下的交流常常局限更多。
六层楼曾经试着和外界有更多实质性接触,比如去高校做性教育讲座。这样的沟通有过好几次,一些大学的学生组织主动找来,邀请他去学校做科普,六层楼也很感兴趣,但每每都因为内容大纲过不了审核人的关而告吹。这样的事情发生几次后,渐渐地,六层楼也就不联系高校了,“大概率会黄,我要是非得去讲,学校老师又要给我担风险,还是算了”。
他塔拉和课题组也接到过类似的邀请,有些学校的要求更荒诞,比如希望男女生分成不同批次听讲,或者为女生单独开课,美其名曰“保护学生”。在他塔拉看来,许多学校将性教育视为一种惩戒或补救的手段,这种教育往往是滞后的,为的是解决某类已经存在的问题,曾经就有一所学校联系到他们,因为发现有学生把孩子生在了学校,“是不是很耸人听闻?”
姓名:他塔拉
星座:水瓶座
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性教育课题组研究助理
“很多人把性教育当作一种惩戒或补救的手段,但它应该走在前面。”
03 更远的未来
“性教育有国家的支持了!!!”
6月3日凌晨,他塔拉发了条朋友圈,字里行间难掩激动。就在两天前,教育部发布了《未成年人学校保护规定》,文件要求,学校要有针对性地开展青春期教育、性教育,使学生了解生理健康知识,提高防范性侵害、性骚扰的自我保护意识和能力。这是继《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首次正式纳入“性教育”三个字后的又一举措。“这是性教育这个词第一次上热搜,也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新闻联播》里,激动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塔拉在微博写道。
这无疑是中国性教育普及迈出的又一大步。国家层面释放出的信号,让他塔拉和课题组其他成员都看到了希望,但他们也深知,这个规定如何落地,教育部强调的性教育和课题组所倡导的性教育是否在一个层面,这都是未知的因素,性教育要做到真正的普及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学校的改变也许还要经历漫长的过程,但六层楼发现,成年人的世界里,性教育已经变得更容易被接受。
从去年疫情好转开始,六层楼就在大大小小的公司陆续讲了十多场讲座,这些活动大多由公司人力部门牵头,专讲女性健康知识,来听讲的人里女性偏多,男员工也有,多的时候能占到一半,“我很鼓励男性来听,他们也需要关注女性健康。”
改变在发生,台下的男性听众从最开始的扭捏变成听完演讲后主动提问,没有人哄堂大笑,也没有人发出不怀好意的嘘声,所有人都认真地听着六层楼的讲解,等待他的回答。
性别和性取向的科普,同样是性教育的关键一环。六层楼是个极度抵触性别刻板印象的人,他喜欢在微博分享自己的穿搭,偶尔也会动心做做美甲。过年时,他觉得妻子的墨绿色指甲贴片好看,于是便愉快地贴着甲片出门。“你看,我到了这个年龄才有得选择,能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小时候就没有。”
在六层楼看来,性别意识也属于性教育的一环。他说,如果将来自己有了小孩,他不会说你是女孩子,你得保护自己,你是男孩子,你不能伤害别人。“不论男孩女孩,你可以勇敢,也可以文静,但你要爱自己。”六层楼总结说,“我们的性教育也应该是这样,它远不只是防性侵、预防紧急情况那么简单,其中还包括生命、情感、爱与被爱、同理心等等,这是需要从长计议的话题。”
他塔拉所在的北师大课题组最近一次集体亮相是在她的B站账号上。那是儿童节,也是“性教育”得到正名的日子,课题组的成员们围坐在樱桃树下,聊着自己最近的研究进展。一个女孩手上戴着的彩虹表带,被眼尖的网友一眼认出,“是彩虹环!”不需要解释,观众很容易就领会了这类表达的意思。
环境已经在发生改变。就像色阿说的,个体单一的性教育输出可能没有办法很好地影响整个环境,但起码这两年大家已经形成了一个需要性教育的社会共识。未来,如何从个体延展到整个社会,形成良好的可持续模式,是值得探索的方向,“我们希望给每个人创造一个弹性,一个可以正常看待性的良性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他们可以接收到专业的性教育,可以平常地看待它,讨论它,甚至成为一个输出者。”
然而,就在7月25日,色阿在“莓辣MAYLOVE”公众号上预告了即将停止运营的可能性。她打算给自己2个月时间,并在新的公号上重新开始自己的性教育工作,“经过这一年的挣扎,我也基本确定了我还是会继续做性教育,即使需要从头开始。”色阿在文章的最后写道。
性教育从来不应该是一个单一的独立的存在,它应该伴随着爱的教育、生命教育一起,帮助每个人懂得爱与被爱,成为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