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朋眼中的辛丰年

辛丰年在书桌前

摄影/李章

辛丰年在看乐谱摄影/季音

青年时期的辛丰年

今年是辛丰年百年诞辰,《辛丰年先生》一书适时出版,在前不久的一次纪念性聚会中,亲朋们畅聊了心目中的辛丰年。这位编者严晓星眼中永远的严老,出版人曹雪峰心中一个可以影响我们生命的老人,家人眼中有点儿倔的老宅男,在给读者带来的精神馈赠和遗产中,成为永远的辛丰年。

回望上世纪80年代的美学启蒙,是我国重要的文化启蒙遗产,对于大众审美的整体形成意义重大。辛丰年先生是其中一股重要的支流,他在西方古典音乐方面的启蒙影响了非常多的人,一直到今天。

辛丰年一生坎坷,原名严顺晞,出身豪门,1945年投身革命后改名严格,53岁平反退休继续少年理想,开始大量购书读书听音乐。辛丰年是其笔名,即英文Symphony(交响乐)的译音。

1987年1月,辛丰年的《乐迷闲话:欧洲古典乐坛侧影》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立即倾倒了无数西方古典音乐爱好者。“辛丰年”这个名字也开始为众多爱乐者所知。1989年,辛丰年在《读书》杂志开设专栏,前后持续九年,佳作迭出,更多的人通过他的文章熟知了他。2013年,辛丰年先生在南通去世。

“父亲的真诚也可说是一种较真”

复旦大学教授严锋是辛丰年长子,儿时就对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记得父亲对自己非常好,是与一般父母不一样的好,“每天吃完晚饭,他会带我去外面散步,在田野上一走一个多小时,跟我讲各种各样的事,我觉得他简直无所不知。”

严锋体会父亲身上最可贵的品质是真诚,“他的名字就叫严格,真是名如其人。”不过严锋觉得父亲的真诚也可说是一种较真。“他较真有时到了刻板的程度,对一个事情的真和假,他不是以别人的看法为标准,也不是以时代和社会风气为标准,他有自己的标准,这有时让他显得和环境、和社会,甚至和朋友家人都格格不入。”严锋亲眼见过,父亲的老朋友到家里来看他,他表现得很不耐烦,因为他想看书,有一次他竟然真的拿本书自己看起来,把客人晾在一边。

严锋眼中的父亲还深具“真”的品质。他回忆:“‘文革’时,有一次我借到一本巴尔扎克的《贝姨》,这本书在当时被认为是非常腐朽的,结果不小心被我父亲发现了,我非常害怕,谁知他拿了一看,很平静地说:‘这是一本好书。’”这句话让本以为要讨一顿好打的严锋惊讶万分。长大后严锋仔细思考过父亲的这种“真”来自哪里,“他没上过大学,因为战乱,只读到初二就肄业了,所以我觉得他是天生的,是一种生物学的遗传特质。”

南通师范学院前教员范建是辛丰年的外甥,他对舅舅印象最深的是他与小辈的平等沟通,“他跟我沟通时,特别想知道的是我对一件事怎么理解。”外甥和舅舅间有很多话题讨论,讨论后辛丰年要求范建思考,再见面时把成熟的想法说给他听,而且不能只谈观点,要论证。

“他知道我对党史感兴趣,就嘱咐我,党史不能孤立地研究,另外读史要从细节上读。他不是说从细节上考证,而是要从细节上去积累。”这一点,范建至今都记得清晰。

舅甥俩也聊过音乐。辛丰年问范建在师范教何学科?范建答教教育学。“他说教教育学你不懂音乐吗?我说有音乐老师呀。他说你教这些不涉及美学的吗?我说也有一点点。‘你说我听听!’我就说中国有‘宫商角徵羽’五声,‘十二平均率’是西方的。他说你这太肤浅了,这两个不同是最基本的。你现在教教育学,学不学心理学?我说心理学是我的基础课。他说你刚才说的十二平均律和五声律,儿童听到在心理上有什么反映?我说我没考虑过。他说这你就要钻研呀!”

从范建的描述中不难得知,辛丰年对于各种知识都有一种喜爱,继而会深钻进去。“你讲一点点,他就能给你发散出来,他是这样的思维方式。”范建说。

在辛丰年次子严锐眼中,父亲最大的特点是重感情。“我母亲1971年就患病去世了,2013年父亲去世后我整理他的遗物,发现四十几年前我母亲写给他的信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起,都已经发黄了,但全部收得好好的。他之前经历过很多苦难,当年从福州军区被押送到南通县的五窑公社劳动改造,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下,这些东西居然还能保存着。”

严锐从小不在父亲身边,因为母亲去世时他只有3岁,而当时辛丰年被遣返到南通县劳动改造。严锐说:“他是少爷出身,不怎么懂生活,也没办法带两个小孩,当时我哥哥7岁,所以他就带了哥哥去劳动,把我寄放在常熟姨妈家里,直到1978年我10岁时,才到南通来和他在一起。到2013年,我跟他整整生活了35年,我哥哥上大学就去上海了,等于是我们父子俩始终相依为命。”

辛丰年生命的最后半年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不认识儿子,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严锐把父亲最喜欢的一些音乐下载到手机上,每天晚上放给他听。这一放就令人惊叹:“他马上就兴奋了,曲名记得清清楚楚!”

更奇妙的是辛丰年去世前一天,严锐按惯例晚上放名曲。他记得那晚父亲特别兴奋,在播放《军队进行曲》时,马上跟着唱起来,同时打着拍子。还放了一首《蔷薇处处开》,严锐以为是流行歌曲,辛丰年纠正说这首歌解放前就流行了,作者是陈歌辛。音乐放完手机关掉,辛丰年临睡之前说:“想不到我临死前,还能听到这么美好的音乐。”第二天中午,辛丰年在家中去世。

“音乐人可以在文化方面受益文化人可以在音乐方面受益”

辛丰年晚年忘年之交不少,虽然他爱惜时间要读书,却也同样珍惜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的相聚。

画家余曾善说,在和朋友去严家之前是见过老先生的。“他在我们楼下的小林子里散步,穿军装戴帽子,老有精神。”在余曾善心目中,这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人。上世纪90年代初,一次辛丰年拿一张刚买的德流士放给来客听,放的是《翻山远去》,并介绍说德流士这一段像一幅水彩画。余曾善“印象老深”,后来他也买了德流士唱片回来听,这又带给他一次记忆刺激,“那时周围养狗的还不多,我正在听《翻山远去》时,突然传来几声‘汪汪汪’的狗叫声,哎哟我觉得跟这个音乐老结合了。”

另一位忘年交吴维忠,为辛丰年编过一本名为《音乐门铃》的集子。为什么叫“音乐门铃”?就是因为他进严老家时,先按响了他的门铃,“也就进了严老家的门。”吴维忠说。

吴维忠感知到的是辛丰年的密度、深度与广度。

所谓的密度从他的读书上最能体现。“我们那时候买书或者唱片,基本是贵的错着买,然后换着看换着听。我们都读戴名世的《南山集》,那是一本只有六七十页的小册子,很便宜,就一人买一本。有一次在聊天的间隙,我翻他看的那本,对我真的像惊雷一样!”

“我从小因为自学,有在书上写写画画的习惯,我一看人家也写也画,可跟我大不一样。”辛丰年的方法是做提纲挈领摘要点,一大块文章,他边读边找关键词句画下来,有时在书页边略记几笔。吴维忠感觉这是能使思维得到多方面的训练读书方法,“就像‘树攀藤,藤攀树’,他这个读法不是藤攀树,他是直接从藤里蹿出一棵树。通过他在书上的标记,能够发现他的思维密度,就知道他读书时思想有多么集中。”辛丰年这个读书法,吴维忠学习了,直到今天一直照用,由此感知到老老实实看书的妙处。

吴维忠认为,深度和广度,是辛丰年为人所爱的原因,“从辛丰年这里,音乐人觉得可以在文化方面受益,文化人觉得可以在音乐方面受益。”或许辛丰年的深度是文化的深度,广度是音乐的广度,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更符合大众的感受,“具体解释就是从文化的角度听音乐,中国文化跟中国历史实际上是一个东西,对于历史、典籍,从文化角度去看,就像音乐在文化里一个很大的泛音。”

《辛丰年先生》一书的编者严晓星说,辛丰年先生年轻时是写诗的,当时和他一起写诗的诗友,最有名的两位还健在,一位是在南京的丁芒,一位是在南通的沙白。据他们当时的“带头大哥”章品镇先生说,写得最好的不是沙白也不是丁芒,而是辛丰年和郑注岩。辛丰年年轻时不光对音乐,还对美术、文学、历史非常有兴趣。严晓星曾经问辛丰年为什么学英文?他说是为了看司各特的小说,“他是一个非常纯粹地跟着自己兴趣走的人”。

每收到新一期《读书》首先关注的是有没有辛丰年的文章

很长一段时间,辛丰年接触的主要群体是编辑。在北京,有《读书》的扬之水;在上海,有《音乐爱好者》的李章;在南通本地,有南通日报社副刊部的前负责人吴盈。

吴盈也是90年代初在《读书》上注意到了辛丰年的名字和他的乐评文章,他当时对西方古典音乐也很喜爱,所以,每收到新一期《读书》,首先关注的就是有没有辛丰年的文章。

后来,《读书》杂志某一期的编后记中提到辛丰年,吴盈才知道原来这么好的古典音乐导师居然和自己在同一个城市。吴盈想去找这个人,但因为辛丰年是笔名,一时竟无从寻找。1992年吴盈到南通日报社任职,不久又在一期《读书》的编后记中读到了辛丰年,《读书》编辑写道:“我们要去上海组稿,顺便要到南通去看望仰慕已久的辛丰年(大意)。”这大大刺激了吴盈,他想:我们本地的媒体对这么知名的人物居然完全不知道,这怎么可以,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找到。

严晓星感慨,辛丰年的真人,走进爱好者视野中来的时候,确实经过了长时间的酝酿。严家的门不知道被我们惦记了多少次,并且真的是过了多少年,我们才敢踏进那扇门!吴维忠说:“是的,进门之前,我至少做了一两个星期的工作,去见一个不认识的人,只是因为读了他很多文章。”

最终,吴盈通过在文联工作的朋友找到了他,那是辛丰年的一位退伍战友。吴盈随后也了解到,当时文学青年朋友圈好多人已经知道了“辛丰年就是当年的严顺晞,后来参加革命改名叫严格”的那个人。

吴盈第一次到严家见老先生,看到的是一个简朴之家。“家里有一架钢琴,一个旧书橱,还有一张书桌,勉强放了两把椅子。桌上有几支圆珠笔,还有一些稿子什么的。严老写文章好像都要用复写纸,他留底稿,就给我这么个印象。”

随着拜访的次数渐多,吴盈每次都会和辛丰年聊上一会儿。可是讨教起最向往的音乐来,吴盈感觉差得太远,以至无法深谈,但老人家非常和善,有时会就吴盈所关心主动找些话题。“比如国际国内形势、南通市内的新闻,他会和我谈这些。”这常使吴盈如释重负,也感念和体会到老人的善良和对他的体谅。

有一年新年,电视台有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吴盈和报社的几位同事想到:“严老肯定在家里听音乐会,不妨晚上去敲敲门吧,说不定还能抓一篇稿子。”不料想结果令人失望,“他老人家根本不在看,而且提都没提新年音乐会,他在灯下写他的东西。”这也令吴盈不再好意思总去“打扰”辛丰年,“因为他的时间确实宝贵,他要用来读书写作。”但后来辛丰年的视力渐弱,写字手也抖,吴盈记得当老人家告诉他自己写字很困难时,心里着实有点儿难过。

吴盈还记得帮辛丰年做过一件小事。那是他一次要出差去北京,他告诉辛丰年,辛丰年说,请你帮我带个东西给《读书》编辑部。“是一封信,还有一个小包,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谁知随后情况发生变化,吴盈不能前往北京,便将所托之物请一位朋友带去。“这位朋友跟我很不错的,人也可靠,但当我把这事告诉严老时,他脸色就不对了。”这是吴盈第一次看见辛丰年的不悦神情。直到朋友到北京尽心尽责将东西交给《读书》编辑部,回来后如实转告,辛丰年仔细听后,才又高兴起来。

吴盈记得一次辛丰年高兴的样子,在他的印象中这样的高兴很少见。“他告诉我他拿到了张爱玲的《对照记》,那时候内地可能还没出版,他不知道从哪儿搞到的,如获至宝,就对我‘炫耀’。”《对照记》由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版,装帧非常精美,是当时少见的铜版纸印刷。辛丰年的高兴样貌以及与之接触的零零碎碎的事情,现在都时常浮现在吴盈眼前。

“如果严老还在我可以带上新收获去跟他一起分享”

辛丰年也有不少其他行业的朋友,也可以说是崇拜者。如银行职员沈俊、南通市文联工作人员陈建华、摄影记者黄哲等等。

在沈俊心目中:“严老平易近人,交流起来无障碍,而且他会好奇地问你他想了解的很多领域的问题。”辛丰年这种对世界不断探索的求知欲和好奇心,特别是根据自身的兴趣不断延展自己的广度和深度层面,深深地影响了沈俊,这也使他在辛丰年去世后的十年中,感觉到了自身的长进。“如果严老还在,我可以带上新收获去跟他一起分享,相信他会非常开心,我经常在想这个事……”

沈俊是一位资深地图收藏者,他曾经找到了当年南通砖瓦厂那一带的地图,在这份地图上,他精准描绘了严锋牵手老父亲散步的路线。严锋看到后,非常激动。沈俊还收集辛丰年的书籍,都收全了。收入辛丰年文章的其他集子,他也悉心收集,觉得“从他人的角度来评判严老的哪些文章可以入选,也很有意思”。

“如果还有机会拜访严老,我会有很多问题。现在想想蛮遗憾的,当时问不出太多问题。”沈俊说因此现在非常珍惜时光,希望多读书,让自己有更大长进。“严老1976年退休,那一年他53岁,之后他就专心读书写作。我现在48岁,如果5年之后让我退休,我能迈出这一步吗?”这也是沈俊时时在想的一个问题。

辛丰年不爱抛头露面,但他的照片上过《江海晚报》的头版,这件事说来很有意思。照片是南通日报社摄影记者黄哲拍的。那天黄哲接受采访任务,去一个画展拍摄。在现场,他看到一位老先生在一幅画作前非常专注地欣赏,黄哲敏锐地按下了快门,后来这张照片被安排发在了报纸头版。黄哲非常崇拜辛丰年,但他不知道这个老头儿就是辛丰年。后来辛丰年对黄哲有一句评价:“此人不俗。”要得到辛丰年这个评价可不容易,要知道他和人聊起天来,有时候会说:“俗不可耐!”

南通市文联工作人员陈建华坦言:也是先看到《读书》上辛先生的文章,再见到他本人,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却这么有学问,文章写得这么好,对音乐研究这么深,在全国有这么大的影响。他不由得想到当年鲁迅先生在上海,日本青年增田涉在小巷子里问路,刚好遇到鲁迅先生,他提的所有问题,鲁迅先生都即刻给他恰当的解答。增田涉后来感慨中国真是了不起,在一个普通的巷子里就有这么有学问的人。陈建华去拜访章品镇先生时,章先生卧病在床,听说客人由南通来,便用手指敲着自己的脑壳说:“南通,南通——严格!南通还有谁呢……”还有谁,他想不起来了。“你看,感情多么深厚。”

今年是辛丰年先生100周年诞辰,逝世10周年。他逝世的时候,亲朋好友都没有特别难过,因为他的一生是圆满的,无论他对自己的要求,他的生活状态,他去世的过程,都非常圆满。

辛丰年先生的书桌,现在在吴维忠家里。吴维忠天天坐在辛先生用过的书桌之前。

文/本报记者王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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