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们先生们,请进毒气室 | 石头世界

塔杜施·博罗夫斯基(1922—1951),波兰著名天才作家,曾身陷纳粹奥斯维辛集中营和其他集中营。战后发表短篇小说集《告别玛丽亚》《石头世界》。受战时的亲身经历、所见所闻和战后的文坛气氛的影响,他在不满二十九岁时自杀身亡。

《石头世界》一书分为上下两部分,上篇是博罗夫斯基的三部短篇小说《告别玛丽亚》《某一个士兵》《石头世界》,下篇主要是关于博罗夫斯基作品的评论文章,索非亚·纳乌科夫斯卡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椭圆浮雕》作为延伸阅读附在书中。

《石头世界》译者杨德友,一九三八年生于北京。山西大学外语系教授。从事翻译多年,范围涉及小说、诗歌、戏剧、哲学等,约三十部译著收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六十四岁获波兰政府传播波兰文化成就奖,七十一岁获中国翻译协会资深翻译家表彰。

……

一个女人急步走着,虽然不快,却很紧张。一个三四岁的女孩,长着一张绯红的小胖脸,像个小天使一样,正跑着追她,因为赶不上,就伸出两只小手哭叫:“妈,妈妈!”

“嘿,那个娘们儿,把孩子抱起来!”

“先生,先生,这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我的!”女人发疯似的尖叫着,双手捂着脸,匆匆走开。她想蒙混过去,想赶上那些不乘大卡车,而是步行的还能活下去的女人。她年轻、健壮、漂亮。她要活下去。

可是,那孩子穷追不舍,大声呼喊:

“妈,妈妈,你别跑!”

“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安德列,塞瓦斯托波尔的一个水兵,向她扑去。因为喝了烧酒,因为天气炎热,这个汉子目光浑浊。他赶上了这个女人,抡起胳膊,旋风一样朝着她的双腿猛砸下去。女人刚要倒下,他又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拉了起来。他凶狂至极,脸都变了形。

“嘿,你,你他妈的下三烂,犹太臭娘们儿!你连亲生孩子都不要!瞧我治你,骚货!”

于是一手拦腰抓住她,另一只爪子掐住她的脖子,那女人刚要呼叫,他就一下子把她扔到卡车上去,像扔重重的一口袋粮食一样。

“给你!你拿着,母狗!”又把那小孩摔在她脚下。

“干得好,不要脸的母亲们,就得这么惩罚。”汽车旁边一个党卫队员说,“能干,能干,俄国人!”

“住嘴!”安德列咬着牙哼了一声,回到车厢旁边。从衣服堆里,他扒出一个密封罐子,拧开,对着嘴喝了几口,又递给我。烧酒到了嗓子眼儿火辣辣的,脑袋里顿时嗡嗡作响,我的双腿打起弯来,浑身上下都要抽筋了。

像受到某种无形力量推动着的河水一样,人流盲目拥向卡车,突然,人流中浮现出一个少女,她从车厢中轻轻跳到卵石地面,审视了周围一番,似乎对什么东西感到好奇。

茂密的金色秀发像缓缓的波浪一样,披散在双肩上,她不耐烦地把头发向后甩了一下。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拉了拉上衣,又稍稍整了整裙子,停留了片刻,最后目光离开人群,紧接着又在我们脸上移动一番,好像在寻找什么人。我下意识地跟踪着她的目光,终于和她的目光相遇了。

“你听着,你听着,你说,他们把我们送到哪儿去?”

我瞧着她。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妙龄少女,长着满头金色的长发,腰身纤细,穿着细棉布夏衫,目光聪颖,深邃。她亭亭玉立,直勾勾地瞅着我的脸,等待着。来此地去处无非两个,送到毒气室:集体死亡,又丑恶,又肮脏。送到集中营:头发剃得精光,三伏天穿苏式厚棉布裙子,散发酸臭肮脏的女人体味,饿得头昏眼花,非人的苦役,到头来依然是死亡,只不过死得更丑恶,更肮脏,更令人毛骨悚然。谁一旦来到这儿,就连自己的骨灰也休想通过哨兵线,休想恢复往日的生活。

“她干吗戴着它来?是要给抢走的。”我瞥见了她手腕上配着一条细金链的漂亮手表,不由自主地想。那手表跟图希卡戴的一样,不过那个表的带很窄,是黑颜色的。

“喂,你说。”

我一语不发。她咬紧嘴唇。

“我知道。”她的声音里夹着高贵而又轻蔑的口气,她向后昂了一下头,向卡车方向勇敢地走去。有人想拦住她,她把那个人猛地推开,跑着蹬上了差不多已经满员的卡车。从远处,我只望见了在那奔驰的卡车上她一头散乱的浓密秀发。

我进入车厢,抓起死孩子,扔出行李。我接触着尸体,可是战胜不了猛冲上来的野性的恐怖。我想避开尸体,可是尸体比比皆是。尸体乱七八糟地堆在卵石地面上、月台的水泥路旁边、车厢里,一两岁的婴儿、丑陋的赤裸女人、痉挛中蜷缩的男人。我想躲避得尽可能远一点。有人用藤棍抽我的后背,我眼角瞥见一个正在漫骂的党卫队员,便赶快溜开,混进一群穿条子囚服的加拿大区囚徒中间了。终于,我又退避到铁轨下面来。太阳西沉,血红色的残阳光芒斜照着整个货场。树影拉得很长,像幽灵一样。在黄昏时分降临自然界的寂静中,人们的喊叫声显得更响,更执拗地冲向天空。

只有从这儿,从铁轨下面,才能观望整个拥挤的货场这座人间地狱。看,有两个人滚到地上,绝望地纠缠在一起。男的手指头神经质地掐入女人的躯体,牙齿咬住她的衣服。女的歇斯底里地呼号、诅咒、痛骂。一只大皮靴猛踢了她一下,她才呻吟着沉寂下来。他们被拉开了,被赶进卡车,像牲口一样。加拿大区的四个人正在搬动一具尸体,那是一个巨无霸似的大胖子女人的尸体,他们咒骂着,累得汗流满面,同时用木片子赶走迷路的儿童。儿童们在货场各个角落钻来钻去,像狗一样尖叫着。搬死尸的抓住这些孩子的脖子、脑袋、胳膊,把他们扔上载重汽车的人堆里去。那四个人依然没办法把那女人装上卡车,于是叫来其他人,同心协力,才把这座小肉山弄上了车。整个货场上都送来了巨大、肥胖、臃肿的死尸,挤在其中的还有残废人、瘫痪病人、憋得昏迷过去的人。车上的死尸小山般晃动着,发出吱吱声、嚎叫声。司机发动机器,车开动了。

“站住!站住!”一个党卫队员从远处呼喊,“站住!站住!嘿,他妈的!”

他们拖来一个穿燕尾服、肩头扎着绷带的老人。老人的头擦在卵石子儿上、石头块上,呻吟着,不断单调地唠叨:“我要跟司令官先生谈谈。”他一直以老年人特有的顽固脾气重复这句话。他被扔在卡车上,有人踩了他一脚,他虽然快死了,却依然哼哼着:“我要跟司令官……”

“老东西,喂,安静!”一个青年党卫队员冲他嚷,哈哈大笑,“过半个钟头你就跟最伟大的司令官谈话了!别忘了说声‘希特勒万岁!’”

又有几个人送来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姑娘。他们抓住了她的双手和唯一的一条腿。那姑娘满面泪水,痛苦地呻吟:“先生们,痛啊,痛哟……”他们也把她塞在卡车上的死尸中间。她就要跟死人一块儿被活活烧成黑烟了。

夜晚降临,凉爽宜人,星光闪烁。我们躺在铁轨上,万籁俱寂。高高的电线杆子上,灯泡发出暗红的光芒,光环之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堕入黑暗一步,人就会消失,一去不返。可是,岗哨的眼睛明察秋毫,自动步枪随时可以射击。

“换来皮鞋没有?”亨利问我。

“没有。”

“为什么?”

“伙计,我干腻了,腻到家了!”

“刚接一次输送车就腻了吗?你想想吧,我,从圣诞节到现在经手过的人,恐怕有一百万了吧。最头痛的是从巴黎郊区来的输送列车,总是要遇见熟人。”

“那你跟他们说什么呢?”

“说他们先去洗澡,以后我会去集中营看望他们。换了你,你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哑口无言。我们喝加烧酒的咖啡。有人打开一罐可可,加上白糖。可可粘手,而且糊嘴。我们又喝咖啡,又喝烧酒。

“亨利,咱们还等什么呀?”

“可能还有一班车。也说不定。”

“就是来,我也不去卸了。干不下去。”

“烦了,是吗?能干的加拿大?!”亨利和蔼地微笑着,消失在黑暗之中。片刻之后回来了。

“好吧。不过,得小心点儿。别让党卫队抓住你。就坐在这儿吧。皮鞋,我包了。”

“再也别拿皮鞋来烦我!”

我想睡觉。已经是深夜。

又是“列队!”又是列车。节节车厢从黑暗中浮现,穿过一片灯光,又沉没在昏暗之中。货场小,有灯光的地段就更小。我们得分段卸货。卡车在什么地方轰隆响起,开到小梯子近旁,小梯子黑黑的,鬼气十足。探照灯照着树木。“水!空气!”老一套,同一部影片的夜场:自动步枪打了几梭子弹,各节车厢沉寂下来,只有一个小姑娘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失去平衡,堕落在卵石地面上。她昏迷了过去,躺了片刻,最后才爬起来。她开始就地转圈,越转越快,机械地挥动双手,像做体操一样,又在空中乱抓,发出单调又尖细的叫声。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神经完全错乱了。因为她那样子刺激人的神经,所以一名党卫队员箭步蹿了过去,用钉了铁钉的大皮靴子照准她后背猛踢一脚,女孩马上倒下。那党卫队大汉又使劲踏了她一脚,掏出手枪,叭叭两响;女孩双脚蹬了蹬地面,不动了。接着开始开车厢铁门。

我又到了车厢旁边。忽然飘来一股温热发甜的气息。人堆占据了半截子车厢,一动不动,奇形怪状地纠缠在一起,冒出热气。

“卸车!”从黑暗中冒出来的一名党卫队员叫道。他的胸前挂着活动探照灯,照了照车厢内部。

“你们怎么还傻站着?卸车!”同时冲着人们的后背甩开了警棍。我抓住一具尸体,他的手掌却痉挛地抓我的手。我吓得叫了一声,一步跳开。我的心咚咚咚地乱跳,嗓子堵得发慌,骤然感到晕眩。我弯下腰,在车厢下哇哇呕吐了一阵,踉踉跄跄地偷着躲到了铁轨下面。

我躺在舒适清凉的铁轨上,向往着返回集中营,向往着连垫子也没有的木床,向往着在半夜里还不会被送到毒气室的那些同胞中间稍睡片刻。骤然之下,集中营似乎变成了某种宁静的避难所。人们正在不停地死去,而自己还苟活于世,有点东西吃,有力气干活,有祖国,家园,姑娘……

灯光鬼火般地闪烁,人流漫无止境地泻出,浑浊、灼热、麻木。他们预期自己在集中营里即将开始新的生活,心理上准备着为生存而进行艰苦的斗争。他们绝没有想到大难临头,黄金、金钱、项链都已经毫无用处——他们都是在临出门之前把半辈子积攒的财产藏在衣缝里、鞋跟里、身体里的。一批训练有素的行家会从他们的内脏里把那些东西挖出来,把金子从舌根下撬出来,把钻石从子宫、从直肠里抠出来,把金牙拔下来,一律装在精心密封的箱子里,运到柏林去。

党卫队员黑乎乎的身影到处游荡,泰然自若,训练有素。拿着本子的先生正在画最后的几条线,凑个整数吧:一万五千。

数不胜数的卡车已经开往焚尸炉。

快收尾了。最后一辆卡车拉走了货场上零散的尸体,已清理的物品也已装车。加拿大人又拎起面包、水果、白糖,披上干净的发出香水芬芳的衬衫,准备班师回营。头头把金子、丝绸和黑咖啡塞进茶叶盒子,那是给大门看守准备的,指挥官们可以免检放行。以后的几天,整个加拿大营就靠这班输送列车活着:吃列车送来的火腿和香肠、糖果和水果,喝各种烧酒和烈性酒,穿干净衬衫,倒卖黄金和零杂物品。公务员们还把许多东西弄到集中营外面去,弄到西里西亚、克拉科夫和更远的地方,带回香烟、鸡蛋、伏特加和家信。

以后几天,整个集中营都在谈论“本津—索斯诺维茨”这班输送列车。这班车不错,油水挺大。

我们返回集中营的时候,星星已经开始发白,天空变得越来越透明,夜色向高空消遁,即将破晓。可以预见,又是晴朗炎热的一天。

焚尸炉上方冉冉升起粗大的烟柱,在高空蔓延成为巨大的黑色河流,极为缓慢地飘过比尔克瑙的上空,在特谢比尼方向的森林后面消散。索斯诺维茨来的旅客们正在被烧成灰烬。

我们和挎着机关枪换岗的党卫队员路遇。他们步伐整齐,紧紧靠拢。一个集团,一个意志。

“到明天,(要征服)整个世界……”他们放开嗓子高唱。

“向右转!”领队的指挥喊道。

我们靠边站,给他们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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