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领读?怎样南京?

◎杨早(作家)

《领读南京》由许金晶兄与15位久居南京、跟南京阅读生活紧密相关的代表性人士的口述访谈组成,将他们多年来阅读、写作、出版、发行、阅读推广的经历分享组合在一起,从中可管窥“世界文学之都”南京的浓厚书香氛围与全民阅读工作的整体样貌。

我非常赞同南京大学谢欢教授在本书访谈中所言——“读书自古以来都是一种小众行为”。虽然我经常被冠以“阅读推广人”的名头,但每每忍不住陷入自我怀疑之中:阅读是可以推广的么?谁能保证你奉行的推广是合适对方的呢?就像我常常讲的:浅阅读是不用推广的,人的好奇心会推动他们去了解更多更新的信息;而深度阅读是反人性的,因为人性趋易避难,想让更多的人享受深度阅读的好处,非多想点法子不可。

2023年我曾与一位高中的学长一起聊过我们的阅读史。在中学时光,我们共同的阅读记忆是金庸为首的武侠小说。我问了一个问题:当时几乎所有同龄人都在看武侠小说,现在他们中的大部分可能还沉湎在网文、微短剧、短视频之中。那么,咱俩是什么时候、用何种方式翻过那道“坎”的呢?

我的意思是,从自身成长的角度,我们这些个体是如何领略到深度阅读的好处并终生不渝的呢?破解了这个问题,或许可以对于“阅读推广”的方式方法有所助益。

关于这个问题,我问过的人似乎都很难清晰地描绘,大概印象都是像郑振铎先生被问到“为什么买旧书”时那种回答“喜欢得弗得了”。若说是因为爱上阅读的人选择并从事学术、传媒、文化等行业的缘故,也不尽然,我参与创办的阅读邻居读书会十三年来,各行各业的人都有,他们对阅读的热爱、敬意与努力,往往超过“专业人士”多多。那么,如果“喜欢阅读”只是一种天赋,阅读推广就变成一种机会提供,让天性爱阅读的人找到这片蓝海,让他们不会浪费自己的阅读天赋,是不是这样呢?

这是首先需要回答的问题。所谓“领读”,得知道往哪儿领,怎么领。可一书店创始人钱晓征女士在本书访谈中曾经描述了一个阅读的天堂般景象:

温暖的灯光下,人们手持酒杯,一边赏画,一边轻声交流。画廊临街的落地窗前,设有一个艺术阅读区,三米多长的阅览桌,可以容纳几十人,满墙的书架上,摆满艺术画册、艺术杂志,仅国内外艺术杂志就有五十多种。有一个书架专门陈列画家们的画册,画家出版新的画册,会第一时间送来。艺术阅读区是沙龙酒会的休息区,阅读桌上摆着一些饮料、红酒、水果、茶点等,看完墙上的画,宾客们来到艺术阅读区,或坐或站,一边吃吃喝喝,一边散漫地聊天,或者翻阅画册。

我敢说,没有比这样更理想的阅读场域了。但这种场域能否让公众在网红打卡的诱惑之外,更进一步地接触深度阅读的内核,那也是不敢打保票的事。许金晶兄写过一篇文章《警惕阅读的运动化和仪式化》,核心观点是:“如果公众的阅读兴趣和阅读品位不通过媒体传播等各种手段加以转变,仅仅把他置身于一个仪式化的读书会场景之下,其实对其阅读的提升和阅读习惯的转变基本上没什么作用。”仪式化是不可或缺的,但它很可能是个必要而非充分的条件。

如果非要我就目前的阅历、思考与表达能力做出回答,那我大概最看重的,还是每个读者的能动性。人不是生来就喜欢烧脑的,要么把烧脑当成了一种智力游戏(虚荣也是必要的,别人不读的书我在读,足以建立某种优越感),要么,烧脑能帮助你获得对人生、对世界新的认知。

这两者也可以结合。回顾自己的阅读史,大学时候泛览哲学,很大程度上一是可以给脸上贴金,时时引用名人名言也能制造出“智慧在脑”的假象,二是这些书是我佩服仰慕的师长们推荐,我相信只要沿着这条阅读之路走下去,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而后来,当我爱上历史时,曾反复用陈寅恪“读史早知今日事”来印证自己的读史与读世,包括写作也偏向历史领域,搞得很多人都以为我是学历史的。其实我深知自己的底色是文学思维,喜欢关注那些可以共情的小人物在哪里、吃什么、想什么,如何探知他们难于被记载的情绪与回忆。

因此,我从不敢小看环境与榜样对阅读的影响。我相信每个人打开深度阅读之门的时间与动作都不会完全相同,或者,我们要做的不过是多种场景、多种方式的磨合。从这一点说,一切的“领读”都可以尝试,其目标是要让“读者”动起来,找到自己的阅读榜样,建立自己的阅读谱系,发现希望解决的人生问题与阅读之间的关联。

《领读南京》立体且丰富,被访谈者涵括了作家、出版人、书店人、阅读推广人等领域的达人们。他们的经历、经验和心得,足以让或高或低的读者们找到自己心仪的阅读榜样。“我也希望成为那样的人”会激发出更多的领读者,这一点我坚信不疑。

至于“怎样南京”即南京的阅读特色与领读适配类型,访谈中亦多有提及(也是每场访谈的规定动作)。遥想祖父当年就读金陵大学附中,抗战中流离至万县、蓉城,其阅读如何,有点难于描画。

南京大学徐雁教授在访谈中引用1934年历史学家朱偰之言谓:“尝以为中国古都,历史悠久,古迹众多,文物制度,照耀千古者,长安、洛阳而外,厥推金陵……此四都之中,文学之昌盛,人物之俊彦,山川之灵秀,气象之宏伟,以及与民族患难相共、休戚相关之密切,尤以金陵为最。”

这话让人想起《儒林外史》里娄太爷劝杜少卿的话:

南京是个大邦,你的才情到那里去,或者还遇着个知己,做出些事业来。

吴敬梓写下这话,已五百年矣。2019年10月31日,南京被联合国评为中国唯一的“世界文学之都”。抚今追昔,无论新旧之南京人,皆当与有荣焉。学术文化的昌盛,不是托赖于少数天才的发掘,而是丰厚土壤的养成。南京作为“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的古城名都,理当书香文脉,郁沉发扬。而不是袁枚半真半假讽刺的“金陵人只解吃鸭,光天白日,尚无目识字画,安能于灯光烛影中别其媸妍耶?”——这句话由汪曾祺的《金冬心》传播甚广,可见阅读的重要,也足见“文学”是比较容易成为公众爱上阅读的门径:“区县图书馆来的读者,他们的阅读方向和兴趣主要是在文学这一块,尤其是小说、散文这一类,我们的阅读活动也迎合了受众的需求。”(摘自南京鼓楼区图书馆副馆长徐力访谈)

我读《领读南京》,于阅读之道获益甚多,亦对南京的城市氛围心向往之。想来读者亦当如是?

2024.7.3

供图/雨驿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