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文
一
“里面不能走车。”导游摩西打开车门,示意我们下车。这里背对大海,海风的颜色均匀地涂在木窗和凉台上,桑给巴尔岛的旧城——石头镇就从这海边开始。
向前望去,黑人白墙,窄巷石楼,穿穆斯林长袍的男人和披蓝头巾的女人穿行于巷中。此地除了气候湿热,猛然看去,真是一派“麦地那”风情(麦地那特指北非阿拉伯人聚集区)。仔细看去,窄巷两边的白墙几乎贴在一起。这个地方相当拥挤,面积不过246平方公里,却住着180万人。此地居民既有非洲大陆来的移民,也有波斯人和阿拉伯人。我注意到岛民的肤色普遍偏暗,但容貌差异颇大。那个女店主瘦脸鹰钩鼻,披着印度莎丽。我们的导游摩西宽鼻厚唇,其祖先显然来自非洲大陆。旅馆里的侍者极可能是阿拉伯人的后裔。
各家门前的石阶筑成一条长凳,人们在上面歇息。破板车、脏兮兮的小巷,产生出某种怀旧的美感。那边破损的墙边,父亲背着女儿逗弄着儿子。男孩儿躺在石阶上睡觉,双脚翘到墙上。空地上放张方桌就是茶馆,茶客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喝茶,跑堂的提着水壶走动冲茶。此地人休闲用餐大多是席地而坐,好像桌子只属于富裕人家。
七弯八拐,景色突然明朗,原来是靠墙放了一排当地画家的作品。这幅画里,蓝色的树间长满了星星。那张画中,三只豹子很天真地眨着眼睛。简约变形的马赛人持矛而舞,长颈鹿支棱着两只大耳朵……在画布上,东非不多的亮点,被演绎得更为艳丽,更为童稚。走着走着,巷子逐渐开阔变成了一个晒场。一栋楼房粉墙乌木,凉台上悬下一方黄色帐布,爱默生香料旅馆(EmersonSpiceHotel)到了。
这家旅馆位于萨利亚(Tharia)古街,历史颇为丰富。其建筑曾是当地土王的行宫,易手于印度香料商人后,门口的那片小晒场经常晾晒被海水浸湿的纸币和丁香。不知何时,印度香料商人的居所,成为苏丹政府的总理办公楼,而后又变成名为“香料”的旅店。2006年,美国人爱默生买下后,将自己名字放在最前面。
旅馆的大堂布置得一派古气,一楼,二楼,三楼,雕栏芸草,花窗银鹤。图兰朵的闺房,阿依达的闺房……旅馆的房间似乎都是以阿拉伯公主命名。
也不算很久以前,这个岛上真的住过一位阿拉伯公主。她就是阿曼苏丹的女儿萨勒米(SayyidaSalme,1844-1924)。这位公主不仅会骑马放枪,还偷偷自学了书写。那时候的女性绝大多数是文盲,若要学习只能通过古兰经。纸张也是稀罕物,据说古兰经抄录在骆驼的肩胛骨上。此地的阿曼苏丹的后宫门禁并不森严,公主又是豪放女性。她自由恋爱了,恋人是德国商人海因里希·鲁特。当宽大的长袍无法掩饰腹中的秘密时,公主逃到英国的兵舰上,她来到亚丁城,皈依基督教,并易名为艾米莉·鲁特。
萨勒米公主在汉堡诞下儿女,又以德语出版了《桑给巴尔阿拉伯公主的回忆》。海因里希去世后,公主移居贝鲁特。1924年,她在耶拿去世,其骨灰和一小包桑给巴尔的土被带回德国,葬于鲁特家族墓地。这位公主与欧洲国家和阿曼的纠结,折射出桑给巴尔的现代史。
阿曼苏丹国位于阿拉伯半岛之东南端。该国土地贫瘠却两面临海,发达的水路让阿曼人于公元前就学会了跑船,他们乘三角帆越洋经商,从而有了见识和财富。17世纪晚期,阿曼成为印度洋的强国之一,曾与葡萄牙、英国争夺过波斯湾和印度洋的控制权。19世纪,阿曼苏丹国达到鼎盛时期,其领土不仅横跨霍尔木兹海峡,延伸至现今的伊朗和巴基斯坦,还南至东非沿海地区及桑给巴尔岛,而那时的统治者赛义德·本·布赛迪就是萨勒米公主的父亲。
赛义德显然精力极为充沛,他不仅为阿曼扩大疆土,还娶了78个妻子,生了36个孩子。萨勒米公主的母亲生于切尔克斯,年幼时被强盗掠走卖予阿曼苏丹为奴。据说“她在宫廷中掉了第一颗乳牙”,成年后,她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大帝妻妾的行列。
自公元初年,桑给巴尔就是印度洋上的贸易中心。中国上古时代的人称阿曼为“马干”,在南宋和元朝记录中,马干又被改称为“甕蠻”。当季风从东北方吹来,数百艘单桅帆船穿越印度洋,从阿拉伯半岛、波斯和印度带来铁、布、糖和椰枣。当季风向西南方向移动时,商船又带走香料,丁香,椰子,大米,象牙和奴隶。
15世纪末,葡萄牙人由海路到达印度,欧洲的势力随即进入了桑给巴尔。该群岛被葡萄牙帝国统治大约200年之后,又落入阿曼苏丹之手。我不很清楚苏丹怎样打败葡萄牙人,但了解那时的葡萄牙殖民者因难以忍受当地的气候而纷纷离去,留下的少数也是半心半意。另一种说法,是当地人宁愿要阿拉伯人而不要葡萄牙人,正是当地都统治阶层邀请了阿拉伯人来到岛上。后续故事就是阿拉伯人反客为主,岛上的好地都归了阿曼人。
1832年,赛义德将阿曼首都从马斯喀特迁至桑给巴尔岛。其后半个多世纪,这里就是桑给巴尔苏丹国,石镇成为东非最大最繁荣的城市之一。支撑其繁荣的是香料、象牙和奴隶贸易,而这三个经济支柱中的两个则沾满了血腥。
走到旅馆大堂后的小庭院,就见一方水池,池旁吊着一挂秋千。这水池原是一口水井,井旁有赛义德的铸铁牌匾,据说此地出土过若干古钱。整个建筑混合了斯瓦西里,阿拉伯和印度风格。我看到的斯瓦西里风格建筑多是圆形草屋,而阿拉伯和印度风格又一直相互交汇影响,不易区分。
既然打着历史和古典的招牌,旅馆内不装电梯也就顺理成章了。满头大汗地攀上三楼,走到咪咪之闺。原来这里的闺房不仅属于公主,也有普契尼歌剧中的人物,或者她们同属于阿拉伯和普契尼的世界。
曾经,欧洲人眼里的世界只限于地中海沿岸,通商路带给欧洲人东方的神秘和浪漫,近东,中东,远东,神秘感似乎也顺势推演过去,但我觉得推到汉文化时,神秘随即中止。不知是因为我太熟悉汉文化,还是因为那文化太过实用理性。
打开门上的铜锁,但见一室帐幔低垂,似有暗香袭来。再往前看,洗浴屏风上画着两位健美男子,其中的一个光脊背上插了一对疑似天使的翅膀。这到底是小姐的闺房,还是公子的书斋?在古老的抽匣中,我找到一本上世纪60年代刊印的《桑给巴尔简史》。
开窗望去,只见一片铁棚屋一直伸向天边,那些屋子大多锈迹斑斑,甚至残垣断壁。一片海蓝自棚户间闪身而出,在破败的衬托下,那蓝色愈加明丽。
二
汗如雨下,裙裾粘粘地贴在腿间。“季风雨到来之前总是这样的。”穿穆斯林长袍的男侍者不经意地说着。门外飘过裹头巾穿长袍的女子,她们不热吗?
据马可·波罗记载,早年制作穆斯林袍的细平布(Muslin)产自孟加拉,再经从印度港口输入阿拉伯半岛,最后在伊拉克的摩苏尔裁制成衣。穆斯林男袍大多合体,女袍一般都很宽大,绝不显露身体曲线。但女人总是爱美的,在埃及卢克索集市上,我看到全身罩黑袍只露双眼的女人,在挑选极为性感的内衣;在某个国家的军营里,我也看过年轻的女兵偷偷改动肥大的军裤。
这里的穆斯林长袍多是本色,而印度的穆斯林长袍大多是白色。那是一个斋月的黄昏,坐着三轮车,我来到老德里的月光广场(ChandniChowk)。在饭馆外,我看到穷汉一个紧挨着一个,排排坐等着施舍,听天由命地不出一声,唯有眼中射出饥饿之火光亮逼人。我被逼得掉转头去,却见那些飘挂着的白色穆斯林长袍,其色彩白净得让人忘记身处老德里。在永远蒙尘的天地之间,它们又似面面白旗,展示着一个个屈服的人生。
此时,身旁飘过一身黑的女人,为何穆斯林女人必须穿黑?黑天黑地的度日?
走过一间木器行,那些箱子做得好似老祖母的珠宝匣,每一个都很夸张地包了金角,装上金合页。马塞族人喜欢做穿珠。穿珠相当耗时,由此可见其休闲时间还未完全被电子产品占有。那些珠饰最普遍的颜色是黑红黄,也正是坦桑尼亚的国旗颜色。
和其他旅游城市一样,这里的商店也充斥了围巾手袋,棉布衣服。翻看标签,货品都来自印度,店主也是印度人。早在13-14世纪,印度工匠就在桑给巴尔制造玻璃珠。虽然达伽玛也看到印度人居住在东非海岸,但到了赛义德统治时期,岛上的贸易才逐渐被印度商人掌控。
1963年底,英国结束了自1890年以来给与桑给巴尔的保护国地位。因为英国从未对桑给巴尔拥有过主权,所以只宣布该岛作为英联邦内的一个独立国家完全自治。一个月后,在桑给巴尔爆发革命中,阿拉伯人和印度人都被赶回老家去。我猜测,那次革命很可能是斯瓦西里人的主意。革命前,阿拉伯人拥有地产和政治地位,印度人拥有金钱,斯瓦西里人只拥有革命,更不必说阿拉伯人曾残酷对待非洲人,早已种下深深的仇恨。革命后,距离东非海岸35公里的桑给巴尔与大陆上的坦噶尼喀合并,从此才有了坦桑尼亚。
在农产品市场上,那扁圆型的鸡笼居然与加尔各答的鸡市完全一样。导游摩西说,此地鸡肉最贵,任何宴会都必须吃鸡。穆斯林禁食猪肉,这岛上不大可能放养牛羊,但渔产一定丰富。正想着,就见一渔民费力地拖着一条大鱼走过,那鱼吸引了大群苍蝇。同伴问:“这鱼还能吃吗?”我到过印度,对肮脏并不陌生,但无论是果阿的鱼摊,还是比哈尔的菜贩,都把货品洗得干干净净。印象中的穆斯林不仅自己好洁,还喜欢批评异教徒不洁,为何此地会如此肮脏呢?
早在19世纪,到过石头镇的欧洲人都说此地肮脏。英国探险家大卫·利文斯顿(DavidLivingston)曾形容这个岛“1-2平方英里裸露海滩发出恶臭,那里就是污秽排放地.石镇该被称为Stink-aba(臭吧),而非桑给巴尔”。20世纪末,桑给巴尔岛成为英国的保护国后才有了下水道、垃圾处理等。但眼前的一切,好像又回到了臭味击退游客的年代。
中午已过,怎么还没听到叫拜声?穆斯林不是一日五拜吗?以前在克什米尔地区,清晨第一声叫拜是5时整。这里是4时3刻。在埃及,每临祈时,我们的导游会在游船上铺一块干净布,跪向麦加。开罗的香水商人也会怠慢客人,去照顾他们的安拉。
此时,阳光遮掩了残破的楼面,脏兮兮的街巷却难以掩饰,也许他们在等季风雨打扫街道?17世纪苏丹所建的古堡和城墙依在,但都只剩下空壳。那座古堡的庭院里搭了几间草屋,几个孩子在残缺的高台上跑步。城内知名古迹尚且如此,城外的波斯澡堂和苏丹旧宫早已沦为废墟。整个石头镇都是联合国文化遗产,但看来岛民既无心也无力维护。然而,岛民的生活还是好过非洲大陆的居民。在坦桑尼亚,我住过的旅馆都有基础设施问题,而这个旅馆的水电和网络倒是一直畅通。这里的中学全部免费,而坦桑尼亚内陆居民却要付高昂的学费。这或许要归功于桑给巴尔岛享受着一定程度的自治?
三
今日参观香料农场。出城后,一路葱郁。全岛覆盖着大片椰林和农田,空气绿得透明,更加不明白为何石镇内尘土飞扬。沼泽地里长满了护岛的杂树林(Mangrove),据说它们既防潮又防虫,当地人用作建材。
车子停在大树下,我们走进树林。这片丁香种植园不仅种植香料,还有桉树(尤加利)等香叶树,杨桃、芒果、柑橘、椰子、菠萝蜜(Jackfruit)等果树。菠萝蜜因为长得丑而令人难忘。此地的非洲刺槐长得非常高大,而且不再平顶。面包树上结着面包果,据说味道类似芒果。桑给巴尔真是宝岛!
导游摩西边走边指点着香料作物。所谓的香料,就是常用于西式烹调中的胡椒、丁香(clove)、肉豆蔻(Nutmeg)、桂皮、香草等,也被统称为辛香。这些香料可能是草或灌木,或乔木的叶子、根茎,也可能是树皮、花朵或种子。在这些香料中,我们中国人常用的是姜和胡椒。当地最知名的香料——丁香原产于印度尼西亚,后在赛义德治下被广泛种植,桑给巴尔也被称为印度洋上的丁香之岛。丁香是制作香烟时不可少的原料,当地的丁香出口完全被政府控制。
走到一棵丁香树下,摩西摘下花蕾。那绿色或褐色的花瓣微微张开,花蕾虽不大,却比我们自家庭院的丁香花饱满厚实。含苞欲放的花品级最高,从花蕾中可提取香精也可晒干。印度人煮饭也喜欢加入丁香。别看它小模小样,表现却不俗,三两颗就能主宰一锅白米饭的气味。不过饮食偏好总是记忆的产物,我并不喜欢丁香米饭,总觉得米香已足以诱人。
摩西摘下一颗鸡蛋大的黄白色果子,问:“谁知道它是什么?”众人猜测并争论着。他切开果子,褐色的果核上闪着几道魔术般的红亮油彩。哦,油彩没有生命力,应该说它们更像蛋糕师涂上的奶油。摩西说:“这是肉豆蔻的种衣(mace)。豆蔻的种子和种衣都可作成香料。”在解释豆蔻的化学成分时,摩西说它是女性的春药,据说它的化学成分类似摇头丸,食用时能产生迷幻。在北美,我们常喝的拿铁或蛋酒都会撒豆蔻粉,可我从未体验过它的迷幻。
肉豆蔻是个很有故事的香料。据说它原产于印尼的班达群岛,直到19世纪中叶,那里还是肉豆蔻的唯一产地。物以稀而贵,肉豆蔻贸易一直由阿拉伯商人把持着,并以非常高的价格卖与威尼斯商人。在输往欧洲的香料中,肉豆蔻一直是最昂贵的香料之一,后来人们以为它能抵挡鼠疫而导致价格再度暴涨。大概16世纪时,欧洲人第一次到达班达群岛,肉豆蔻的产地才披露于世。为了控制肉豆蔻贸易,英荷两国曾长期在海上争斗,爆发过所谓的香料岛之战。为了控制肉豆蔻生产,荷兰还在岛上屠杀居民。后来英国趁拿破仑战争暂时控制了香料岛,并将肉豆蔻移种斯里兰卡、新加坡、桑给巴尔和格林纳达等地。美国公共电台为此曾以“非无辜的香料——肉豆蔻的秘密故事,生与死”为题做过一期节目,开头就引用了烹调历史学者迈克尔·克诺多(MichaelKrondl)的话:“豆蔻一直是历史上最悲惨的故事。”
我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姜黄,它的根茎磨成粉就成了咖哩的主色。我自以为熟悉的胡椒原来是爬藤植物。香草豆结成一串串的绿豆角,原来它们也是藤本植物。一两个黑人少年一路跟随着,他们用茅草编出皇冠和领带、提篮、戒指和小动物送给我们,我们给他们一点儿小钱。男人端着木盘兜售香水香皂,我随意买了两块香皂,也没把它们太当回事。回家后才发现,这些天然材料制成的肥皂非常柔润温和。
看到母鸡在香料农场里跑动捉虫,众人说:”吃香料的鸡一定很香,咱们买只鸡吃午饭吧?”摩西却说我们不在这里用餐。原来,该农场早已收归国有,国营企业不在乎赚钱。看来,这又是坦桑社会主义经济的一点遗墨。
(作者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近著《安第斯山脉随笔》,湖南科技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