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背叛

小说:背叛

公元1949年12月初,中国人民解决军第六十二军从甘肃南下,以风卷残云之势越过摩天岭直抵青川、平武。国民党统治下的西南已摇摇欲坠,即将土崩瓦解。

夜已深了,“王记裁缝店”的老板王富贵与妻子秀珍在睡梦中被一阵嘭嘭地敲门声惊醒。“谁呀?”王富贵一边问道,一边从床上起身,用火柴点燃了放置在床头柜上的煤油灯。

“是我,张一凡。”门外的声音急促而慌张。

知道了来者后,王富贵一手端着煤油灯,一手取下了门栓,嘴里还不满地嘟嚷着:“这么晚了,有什么火急火燎的事?”

门吱呀呀开了一道缝,昏黄的月光趁机钻进了屋内。借着灯光和月光,王富贵辨认出了来客,让过身子,又赶紧关上了那吱呀作响的屋门。这时秀珍已穿好了衣服,用手简单梳理了下头发,从里屋走了出来。

“大哥,我出了点事,山防大队和警察都在到处找我,我得在你这里躲藏两天,待风声过去后才离开。”

听了张一凡的话,王富贵与秀珍都一下子愣住了,就象头顶忽然炸了个响雷,嘴巴大张,眼珠子瞪的溜圆,既惊讶又害怕。王富贵好像是嗓子里发干似的,咽了咽两口唾沫,这才小心地问道:“你一个教书先生能有什么事,让山防大队和警察都要抓你?”

“大哥,你就别问了。有没有什么吃的?我一天都没粘米水,这会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听了张一凡的话,秀珍赶忙走进厨房,点燃了炉子,准备为张一凡下面。在炉火的映照下,她那双亮晶晶生动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可又隐隐浮动着一丝不安和焦虑。

第二天一大早,王富贵还没顾得上吃早饭,便走进后院的装木柴和杂物的杂物间,对躲藏在里面的张一凡说道:“一凡,我出去探探风,你就躲在里面,千万不要出来。”躺在秀珍昨晚铺好的地铺上的张一凡探起身告诉王富贵:“大哥,你也要小心,如果发现有什么可疑赶紧回来告诉我。”

张一凡和秀珍吃过了早饭又等了好一阵,也不见王富贵回家,焦急万分的秀珍正准备让张一凡回到杂物间,然后出去寻找时,王富贵却进了门。

“大哥,你可回来了!外面情况怎么样?”不等王富贵开口,张一凡便迫不急待地问道。

“现在满街都是山防大队和警察局的人,而且墙上到处都张贴了通缉你的布告,难道你真的是共党?”王富贵一边端起桌子上的茶杯,一边回答道。

听了王富贵的话,张一凡再也坐不住了,他说:“大哥,我不能连累你和秀珍,我这就走。”

“走?你往哪里走?只要你现在出了这个门,马上就会被抓住。就是要走,也得好好筹划下,等天黑后再想法出城。何况,我们是叩过头的拜把子兄弟,如今你有难,我怎么能瞎猫拖死老鼠——不管你的死活。”

王富贵的话让张一凡的心中泛起了层层的微波,他和王富贵,还有秀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伙伴,而且还与王富贵是义结金兰的异姓兄弟。高小毕业那年,张一凡考上了剑阁师范,后来成为了江油县立中学的国文教师。而王富贵高小毕业后则回家跟着父亲学习裁缝手艺,父母去世后便接过了 “王记裁缝店”的家业并经三茶六礼、媒妁之言,将秀珍明媒正娶到了家里。只不过,他不知道其实在张一凡的心里也早已装着了秀珍。

此时,当张一凡听见王富贵的一番话,内心十分感动,他动情地说:“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情。我就听大哥的,待天黑后再作计较。”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还不待张一凡转身躲进杂物间,门就被人用脚踢开,几名身穿灰色军服的山防大队土兵端着枪便闯了进来,并将三人团团围在了中间。

当天晚上,秀珍在煤油灯下对王富贵问道:“山防大队怎么知道一凡躲藏在我们家?”王富贵眼睛盯着煤油灯跳动地火焰,脸上肌肉紧绷,一阵红一阵白,双手还不安的搓来搓去,最后才挤出了一句话:“我怎么知道?也许是有人告密。”

“可是,除了我们俩还有谁知道他躲在我们这。不会是你吧?”秀珍一边说,一边趁王富贵不注意,猛地将他的长袍撩开,将王富贵拴在腰间的一个布口袋夺了过来,然后扔在桌上,只见十几枚银元“哗、哗、哗”地滚了出来……

当天深夜,睡梦中的人们忽然听见县衙门附近的山防大队驻地响起了一阵密急的枪声。第二天天刚亮,街头就传出了山防大队部分官兵哗变和共党劫狱的消息。

1949年12月22日,江油县治武都镇的居民们清晨走出家们时,发现了一桩新鲜事。县衙门屋顶的青天白日旗换成了一面像火炬般飘扬的红旗,而往日趾高气扬的山防大队的官兵,右手臂上都戴上了红色的袖标,看见老百姓后也都态度和蔼,没有了过去的刁蛮凶狠。而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一天,“王记裁缝店”的老板王富贵被起义的山防大队带走了。据消息灵通人士讲,他在解放前不久将自己的结义兄弟,中共地下党负责人张一凡出卖给了国民党的山防大队。消息灵通人士最后还叹息道:“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逢老雕。那王富贵为了几十快银元出卖了兄弟,却不料还没来得急花就被逮了起来。真是人心隔肚皮啊!”

1963年夏季的一天,江油县红旗公社(原武都镇)涪江东岸的观雾山山顶,一团积雨云快速变幻,云彩的阴影在树林间洒落下点点诡谲的光斑,光线在植物丛中东躲西藏。公社广播站的高咅喇叭正在广播关于开展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的“四清”运动的《人民日报》社论,女播音员那激昂、热烈、奔放的声音,就像火焰一般在天空燃烧,与街道的冷寂形成了鲜明对照。

这一天傍晚,作为牛鬼蛇神和出卖革命者的遗属,秀珍接受完劳动改造和群众的批斗,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了冷清清的家里。原来的“王记裁缝店”及铺面早已在合作化运动中充公,她现在另开了个可以直接进入卧室兼客厅兼饭厅的狭窄的偏门。回到家后她就着一碗温水简单的吃完了中午剩下的大半个玉米馒头,便一头栽到床上,两行冰凉的泪水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下起了大雨。密密的雨点猛烈地敲打在屋顶的瓦上,很快瓦檐就成了一面小瀑布。在这放纵喧哗的雨声中,秀珍仿佛听见了隐隐约约的敲门声,她竖起耳朵细细地听了一会,没错是有人在雨声中敲门。难道,连这大雨如注的夜晚,有人也不放过批斗自己?她一边想,一边不敢迟疑地穿好了衣服,端起点燃的煤油灯走到了门口。

门吱呀呀开了一道缝,借着昏黄的灯光,秀珍只见一个面容枯瘦的中年男人,像因熬过严冬而脱去了树皮的光颓颓的树枝般毫无生气地站着外面。

“秀珍,是我。”来人牵起脸部黑皱干枯的肌肉和神经,使劲地挤出了一丝笑容。

听见那似曾熟悉而又遥远、渺茫的声音,秀珍费了好大一阵功夫,才辨认出了来客竟然是张一凡。

那年张一凡被王富贵出卖被捕,后又被起义的山防大队官兵劫狱营救,解放后,张一凡被新政权任命为县XX局局长。十几年了,他们再没有什么交集。可是,在今天这个狂风暴雨的晚上,他怎么会忽然闯进这个出卖过他,曾经是他结义大哥的家?

进了家门,张一凡一边脱掉被暴雨淋得透湿的衣服,一边说:“秀珍,有没有什么吃的?我一天都没粘米水,这会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秀珍点燃炉子,透过噬噬冒着的雾汽打量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当年的他是多么英俊啊!,宽宽的浓眉下边,闪动着一对精明、深沉的眼睛,说话的时候,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眉毛略微上扬,骨子里透出着得体且不失宽容的骄傲气息。然而,此时的他看起来却是一副衣衫褴褛的落魄模样。

“秀珍,我出了点事。在解放前,我因为受组织委派负责对山防大队的策反工作,有人却在这次运动中诬陷我是叛徒。我受不了这个委屈,便逃了出来,准备找我当年的老上级,请他为我作证,我是清白的。”

“可你找老上级,怎么到了我这里?难道你忘记了当年的事,你就不怕我也告发你?何况我现在也是 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过去的事都怪那王富贵,你是无辜的。现在他们四处抓我,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我觉得只有你才是最信认的。而且,他们就是想破了头,也不会想到我会躲藏在你这儿。所以,我……”

听了张一凡的话,秀珍双肩微微颤抖着,双手不安的搓来搓去,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像一条饿狼般将碗里的面条舔的一干二净。

第二天天刚亮,雨就停了,天空中的云白而薄,像一层撕得极均匀的棉絮。到了中午,太阳似火,镇子的上空发出孤独的蝉鸣,它们的声音焦灼而凄厉,像找不到归途的游子在呐喊。秀珍像往常一样,白天去接受劳动改造和批斗,中午和晚上才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家。而张一凡除了吃饭外,白天晚上都躲藏在杂物间里。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个星期,俩人在一起时渐渐没有了最初时的尴尬。这天晚上,吃过饭的张一凡没有回到杂物间,而是点燃一支烟坐在秀珍对面吸着。煤油灯下的秀珍虽然皮肤已开始松弛,却依旧泛着光,特别是她的脸在灯光的照耀下灿如三月的桃花。

望着秀珍的张一凡不由陷入了遐想,如果当初自己不去上师范,不去参加革命,会不会眼前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呢?男人对女人,不想就是不想,想了就像放了缰的马,放开后就再难以收回了。张一凡的面容忽然变得亢奋起来,他双眼喷射着耀眼的火光。他扔掉手上的烟头,走到秀珍跟前,用颤抖的双手搂住秀珍的肩膀。秀珍并没有挣扎或推搡,而是侧脸低下头,一绺头发从鬓角垂吊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颊。

也许是紧张,也许是害怕,秀珍满脸绯红,高耸的胸部时起时伏,这让张一凡更加血气奔涌,无法自已。两只手不安生地在秀珍身上游走。此刻,昏暗的房间里变得一片春意盎然。俩人抱着一起滚在了床上,像放电一样的眼睛互相凝视着对方,仿佛要灼伤对方的瞳仁。

一天半夜,张一凡从睡梦中醒来,将躺在自己身边的秀珍叫醒。他说:“我想天亮前离开去找老上级。否则,不仅不能洗净自己的清白,还可能会连累你。”秀珍听了张一凡的话,眼睛顿时瞪的老大,她翻过身骑在张一凡的身上,用葱尖般的手指在他脑门上点点戳戳地说:“你要是洗净了自己的清白,又当上了干部,会不会忘记了我?”

“放心吧!”张一凡仰面对着她,贪婪地用一双手抚摸着眼前晃动的一对汹涌“波涛”,信誓旦旦地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只要环境好转,我一定会娶你。”

……



时间过的真快,转眼间就进入了七十年代末。自从那晚张一凡离开后,秀珍就再也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张一凡的任何消息。不过好在现在运动早就结束了,秀珍也不再担心被劳动改造和批斗。她现在又是人民中的一员,是一名自食其力的合作商店的一名普通营业员。

这天趁没有顾客之际,秀珍与几位同事扯着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一位胖胖的中年营业员忽然说道:“你们知道吗?原来从我们镇上出去的张局长现在当上副县长了!”

“哪个张局长?”一个年轻姑娘问道。

“就是解放前在镇上当过地下党员,后来被打成叛徒那个,叫张什么的?”

“你说的是张一凡?”秀珍的心突突地跳着,手心里都出了汗。她忍不住问道。

“对,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是张一凡。”胖胖的中年营业员说道。

下班后回到家里,秀珍的心就像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朵朵翻滚地浪花。她想起了当年张一凡离开时对她说的那句话“放心吧!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只要环境好转,我一定会娶你。”可是,他现在已经平反并当上了副县长,为什么还不来见自己,难道他忘了我,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秀珍像身处云端般地精神恍惚,她想立即就到县城找到张一凡,但又推测可能张一凡工作太忙,一时抽不了身。就这样,秀珍一边埋怨着张一凡,一边又为他开脱着。

秀珍终于与张一凡见了面。那天,秀珍到县城办事,正好遇见召开县人民代表大会。在大会堂的大门口,她正巧看见张一凡在一群代表的簇拥下往会场走去。他穿着崭新的中山装,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完全没有了当年寻找自己避难时的落魄模样。

“一凡。”秀珍兴奋地叫了一声。

张一凡回过头,发现了秀珍,先是一愣,接着从簇拥着他的人群中走了出来,来到秀珍面前:“是秀珍啊!好久没见了,你还好吗?还是一个人过?你看同志们都在等我,下次有空我们再聊,好吗?”说完便伸出了右手。

秀珍没有与张一凡握手,也没有说话。她笑了下便转过身向远方走去。忽然,天边起了风,云层里响起了一阵阵低沉的闷雷声,秀珍的头发被骤然的强风掀起,又紧接着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淋得透湿。这时,她才忍不住地哭了起来,但狂风和暴雨很快就将她的哭声撕碎,扬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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