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韩江构建的文学世界中,暴力不仅是外部力量的体现,更是内在欲望、愤怒与恐惧的交织。而生命的意义,则在于如何在这交织的痛苦和压迫中寻找出路。
作者:何思锦
封图:IC photo
2024年10月10日,韩国作家韩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谈到,她“用强烈的诗意散文直面历史创伤,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韩江是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亚洲女性,也是第二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女性得主,纪录仅次于1938年的赛珍珠。
曾几何时,谈及韩国文学,我们的刻板印象常局限于通俗文学、畅销书或女性主义作品。然而,韩国文学实际上拥有极为丰富的层次与多样的表达,不仅包括具有强烈斗争性的作品,还有与国际接轨、探索现代性的先锋尝试。韩江的代表作有《素食者》(2007)、《白》(2016)、《不要说再见》(2021)等。她通过诗意的表达方式,不断抚慰着受伤的灵魂,回应着暴力带来的创伤与脆弱。
在韩江的小说《素食者》中,主人公英惠从食肉者到素食者,最终走向对植物生命的认同与渴望,象征着她在暴力环境中寻找自我救赎的过程。她选择“成为一棵树”,通过光合作用与自然建立内在联系,将个人的痛苦转化为某种纯净而安静的存在。“兽的恶”则是韩江的作品中人性中的暴力、压迫与欲望,尤其是父权社会对于女性的精神与身体的控制与侵害。在面对无法抵挡的暴力和压迫时,沉默与逃离自然是否能成为一种抗争?“光合作用”般的生命转化,能否战胜“兽的恶”,在创伤后带来真正的解脱与自由?
作家一以贯之关注着两个核心问题:第一,如何理解暴力,也就是人们的痛苦和压迫来源于何方?第二,如何理解生命。如果活下来的偏偏是我,我该怎么做?在韩江构建的文学世界中,暴力不仅是外部力量的体现,更是内在欲望、愤怒与恐惧的交织。而生命的意义,则在于如何在这交织的痛苦和压迫中寻找出路。
韩江在代表作《素食者》中指出,暴力不仅来自国与国、社会或民众,即使在作为原子单位的家庭里,也可能存在于夫妻之间、父母和子女之间、或是兄弟姊妹之间。主人公英惠通过成为植物来抵抗来自动物性的暴力,但她的实际行动远远超出轻飘飘的“成为植物”四个字。英惠拒绝肉食,拒绝一切动物制品,扔掉了丈夫的皮鞋;她拒绝继续沉默且无微不至地照料丈夫,尽管已经日复一日持续了五年时间;她拒绝和丈夫同床,因为肌肤之亲的对象是实施暴力、从毛孔中散发着血和肉味道的刽子手;她拒绝被束缚,在外貌外形被高度苛责的韩国现代社会,英惠不愿穿上紧束乳房的胸衣——乳房也是小说的重要隐喻。不尖刻、不锐利的乳房无法给他人带来伤害,并且如同树与树的联系一样,它天然就是母亲与孩子之间的纽带。
英惠的抵抗并非以正面对抗暴力,而是选择了一种“植物性的”方式——温和、安静,却充满力量。这种抵抗看似柔弱,却通过身体的隐秘力量表达了对压迫的拒绝,揭示了生命在暴力阴影下的另一种生存策略。正如韩国评论家黄桃庆所言:“花并非静止、软弱而被动的存在,而是以无比坚韧的力量向天空延展的生命体。”英惠的选择表明,在面对暴力时,真正的反抗未必依赖外在的力量,而在于坚守生命本质的顽强与不屈。韩江提出的“植物性的”诗意的抵抗方式,既是对暴力的回应,也是对生命意义的深刻追问。
《童佛》(1999)创作于《素食者》之前,韩江依凭这篇小说获得了第25届韩国小说家奖。在这部作品中,韩江继续探索她一贯关心的两个核心问题:暴力的源头和生命的意义。小说通过善姬的觉醒,揭示了婚姻中的隐形压迫和自我意识的觉醒过程。善姬的母亲通过绘制童佛寻求内心的平静,而善姬自己也在梦境中见过童佛。然而,小说并未局限于宗教或哲学的探讨,而是聚焦于善姬看似琐碎的婚姻生活,呈现她如何在面对丈夫的背叛时,找到自己的方式,重新掌控生命的方向。
当善姬意识到自己对丈夫的感情不再是爱,而是一种习惯性维系的责任时,她重新审视了生命的本质:善与恶,义务与逃避,真实与虚伪,这些看似泾渭分明的界限却逐渐变得模糊。然而,这种模糊并未带来迷茫与恐惧,反而给予了她前所未有的释然——正因为不再爱他,她反而能更加平静地、全心投入到工作之中。在这份平和中,她感受到一种内在的自由,没有了对丈夫的愤怒或怨恨,也不再需要争吵,生活的重心早已超越了婚姻的框架,指向更广阔的天地。
延续对暴力与压迫的思考,韩江在《白》中提出了存在主义式的叩问,探索生命与死亡的深层意义。她回到波兰,凝视战争遗迹,仿佛要从历史的尘埃中追溯创伤。虽然战争的创痛似乎会随着时间消逝,但韩江提醒我们不能忘却这些历史。借用皮埃尔·诺拉的“记忆之场”(Lieux de mémoire)概念,历史中的某些场所被赋予了集体记忆与政治意义,而这种记忆不仅仅是事后构建的象征,反而与我们的身份认同息息相关。韩江在《白》中正是通过对历史和记忆的重新审视,探讨了这些记忆如何成为我们理解自我和生命的一部分。
书中,“白色”贯穿始终,象征着雪、襁褓、盐等与生命和死亡密切相关的事物。这些白色意象不仅仅是物质的存在,更是承载了个人记忆与存在意义的隐喻。韩江通过这些物象探讨了在暴力和创伤的阴影下,个人如何通过回忆和反思重新审视生命的本质。在《白》中,战争、创伤、失去,这些带有历史与个人痛苦的体验,构成了对生死的思索,而这一思索也超越了单纯的历史事件,成为每个个体内在的精神旅程。
小说的形式像散文,甚至更接近诗歌,韩江放弃了传统的叙事结构,选择以碎片化的记忆与象征串联起她对生命的深刻理解。这种形式不仅传达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常,也反映了个体在面对历史创伤时的复杂情感。书中的记忆线索最终指向韩江个人的生命体验——那位从未谋面、出生后不久便夭折的姐姐。这条亲缘的纽带,以及对失去的思索,赋予了小说更为私人的层次。白色因此成为了一种反思暴力、回应失去,以及思考生与死的方式。
韩江的写作不仅在形式上突破了传统的叙事框架,在主题上也紧紧围绕着个人与历史、创伤与记忆等核心问题。这种创作路径与学者崔末顺对韩国文学的分类不谋而合。崔末顺把20世纪90年代至今的韩国文学分为三个类别:第一, 接受去意识形态,去中心的后现代主义,拒绝大论述、大叙事(民主化理念、历史方向或父执辈权威)。因此这类作品更关注个体性和日常生活。第二, 被压抑或背后隐藏着的欲望全面抬头。第三, 女性追求自我认同成为主流倾向,并已获得客观的成果。韩江通过碎片化的记忆和象征符号,探索生命的无常与脆弱,回应了对于个体性、日常性和女性自我认同的关注。同时,她在思考失去与暴力时,也触及了更广泛的社会与历史创伤,从而将个人经验与文学责任相融合。仔细阅读韩江的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她几乎在每个方面都对历史关切和文学责任有所呼应。
韩江的作品探索了人类的孤独、失落以及认同感,揭示了个体在宏大与微小关系中的脆弱与抗争。在她的笔下,个体通过应对暴力的方式来记忆过往,同时也在塑造当下与未来,释放出无限的生命力。因此,韩江的文学不仅关切着社会议题,也把温柔的聚光灯投向每一个个体生命——也正是由此,我们无比期待着这位年轻作家的下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