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蕉风:墨家为“学派”还是“宗教”,于今应有一个定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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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于深圳墨门书院演讲)

先秦时代曾和儒家并称为「世之显学」的墨家在兴盛两百年后,一朝而斩,即身而绝。作为建制组织的墨家不复存在,独有《墨子》书五十三篇传世。墨家的消亡,诚为国史一大谜题。关于墨家中绝的原因及其中绝之后的传承,学界历来有多种说法, 或以墨家流裔演变为游侠,潜伏于民间聊做一线之延; 或以墨家思想延及后世,成为农民起义、秘密会社的精神来源; 或以墨家余绪最终汇入民间「小传统」,被本土宗教所吸纳, 是为本土宗教之「思想雏形」或「建制雏形」。

「潜德幽光,散在草莱。墨虽旧学,其命维新」 。 清末民初以来,随着「西风东渐」,儒学权威不再,墨学逢时复兴。国人皆以墨学足以救当世之弊,欲起墨子精神于九泉之下焉。彼时注墨诠墨解墨释墨之着作层出,恍有以「墨家店取代孔家店」之态势,思想史上称为「近代墨学复兴浪潮」。不过时人论墨,除继承传统训诂校正考释新译等旧墨学理路外,多聚焦墨学中可与西学 之自由、民主、人权 、科学等价值相比附的思想资源, 使得此一阶段的墨研成 果,对墨学「宗教向度」之探 讨相对缺乏 。 究其原因在于,历史上的墨家,不似佛耶回等建制性宗教,有延承至今的信仰谱系和教团生活可资考证 和分析;且近代以来昌明科学反对迷信为思想界主流,标举墨家为宗教或具有「宗教性」可谓「政治不正确」。故偶有一二学者论及「墨家之谓教」,大体而言还是停留在墨家与其他宗教在浅层教义和表面现象的粗疏比附上;或强为墨家涂抹一层「进步」色彩,简单谓之为「神道设教」或「利用宗教」。此皆使得相关议题之探讨无法取得更加深入的进展。

近代以来,对于「墨家之谓教」的看法无非三种:成型而具有宗教性的「准宗教」、承担制裁和教化功能的工具性政教(类儒教)、亚伯拉罕诸教体系的天启宗教(类基督教),总之犹未有一定论。未有定论之原因极明,盖学人考论「墨教」,仅能据极其有限之文献资料(如《墨子》书所载墨家「尊天事鬼」之宗教思想)来进行推测,然对「墨教」本身尚难给予明确定义,以致于论述要么拘守文本辨析,不及宗教向度的探讨;要么脱离墨学原意,过分发挥,流于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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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于深圳墨门书院演讲)

本文之研究,乃期待在借鉴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之上,对墨学之「宗教向度」进行系统性研讨。由于文献史料之不足征以及墨家建制组织之断绝,历史上真实的墨子墨家墨学实际上已不可得,故后人为墨子墨家墨学所造之像,大抵都有想象的成分。想象与事实之间的距离几何,取决于可资推测的材料和用于推测的方法。近人好以西学西教比附墨学,背后有「重新发明传统」的意识形态冲动。其论固有所失,然则确实指示出以宗教之维介入墨学研究的可能性。其致思路径之限度值得我们注意,其致思方法之创新值得我们重视。纵观墨学发展史,近代墨研学人率先以「墨教」来理解墨子墨家墨学,并拓展墨学研究在文明对话领域之视野,实有开创之功,今人不能掠美。

所谓「墨家之谓教」,其问题意识略有三层:其一,墨家是否为宗教?若是,则其为何种类型之宗教。若否,则何以历代有人以墨家为墨教;其二,若墨家诚非宗教,则其是否具有「宗教性」,或曰「准宗教」;其三,墨家肖似宗教之处,主要体现在思想义理上,还是建制组织上?本文即围绕以上三点展开讨论。现总结如下:

首先是文本辨析。「墨学十论」中直接关联宗教言说的篇章有〈天志〉〈明鬼〉〈非命〉,分别对应墨家「尊天」「事鬼」「非命」的宗教思想。此「宗教三论」包含了上帝观、灵魂观、命运观、祸福观、鬼神观、生死观等经典神学命题,为墨家宗教思想或曰墨教教义的核心部分。此外,「三表」为墨家护教依据,是墨家用以判断事物之真实性、判断行动之权界范围的经验主义原则和认识论基础;「法仪」则为墨家立教之根本,是墨家为天下立法、以神权规限政权的形上学根据。此二者为墨家据以建构其特色神学的逻辑推演方式,对了解其特有的「神学言诠」具有重要意义,过往学者未多措意,本文第二章已就此作出相关说明。

其次是伦理辩难。墨家宗教思想中存在多组经典的「伦理辩难」命题。例如崇尚「自由意志」和人主观能动性的「非命论」与笃信鬼神的「天鬼观」,是否会造成墨家在理论上的逻辑不自洽;墨家「层层上同于天」的「尚同论」,是否潜隐着独裁因素,会导致社会走向神权专制的奴役之路;墨家如何解决现世「德福不一致」的困难;墨家「兼爱」、「交利」、「非攻」的主张,究竟是其「因机设教」的人文主义实用手段,还是陈义过高、背后悬置有超验价值的宗教律令?上述命题具有普世意义,对它们的探讨有助于我们对墨家在普世诸宗教文明中的地位作出适当定位。本文第三章已就此作出相关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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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于广州万木草堂演讲)

再次是形态蠡测。墨家之建制组织是否合乎宗教之规范,笔者以为可以结合《墨子》书所载以及其他相关文献史料的记载来进行适当推测。墨家信仰之对象为「天」,可比拟西方基督教之上帝,有位格且有权能。墨家言说中之天鬼神之层级纵有所异,然仍归属「有神论」的范畴;墨家背周道而用夏政,尊天事鬼逆反周代人文主义天道信仰,非礼非乐则旗帜鲜明的反对「隆礼重乐」的礼教传统,此皆体现了墨家在观念上、仪式上的「新教式」特色;任何一个建制成型的宗教或「准宗教性」组织,均有教徒和教团。墨家集团内部对弟子的推荐和处罚机制、关于财物奉献和分配的原始共产生活等,皆可资管窥「墨教」内部之秩序和纪律。上述相关内容,笔者在本文第四章中也作出相应论析。

复次为文明比较。由于耶墨二家在诸多方面的相似,墨家常被人们援之作为基督教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参照物,由此产生「耶教墨源」「耶墨相若」等论调,并引起教会人士之关注。加之近代以来儒衰墨兴,墨学渐次取代儒学,成为中国基督徒沟通基督教与中国文化、构建本色化神学的全新思想资源。「耶墨对话」由是生焉。吴雷川、王治心、张亦镜等中国基督徒衡论耶墨之专书论着,可谓其中典型代表。他们认为二教相类且通约处,主要在人格精神和救世理想;二教相异且排斥处,主要在神人之别和拯救之道。考其言说,庶己可见中国基督徒对墨学的主流观点,大多倾向耶墨在改造社会之行事上多有相合,在「为人」的一面大可相互引为同志;然而墨子墨家墨学之优胜,已可为基督教真理所充分含纳,至多可目为上帝真光在中国文化中之「反射」,若谓其全然可替代基督教,是断然不可行的。本文第五章已就上述基督徒「耶墨对话」之成果作出论析。

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儒墨道法兵阴阳等诸学派之间频繁往复的思想竞力,开启了中国文化的第一个高峰。儒生曾道「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墨者亦言「天下无人,子墨子之言也犹在」,古人诚不欺我也。不唯儒墨,「诸子百家」共同定义了「轴心文明」 在东方社会的基本样态,影响犹深,于今不绝。古人云「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又云「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往圣先贤虽去今已远,然其所关切之道德、伦理、宗教、社会等诸般问题,多具有超越时空的普世价值,今人可援之以为参照;他们所提出的思想主张和解决方案,有些限于时代局限,已不再适用;有些放到当今时代,仍不算过时。是故考察源流、追溯承传、揣摩古意、参合今法,既不饰美又不隐恶,庶己有资于我们最大限度逼近历史的真相,并科学地、中道地「古为今用」或「创造性诠释」之。本文之初衷,并不欲建构某个「放之四海而皆准,历万代而常新」的诠释框架,只为提出一条可资理解墨学这门千年绝学的新的思想路径,冀能抛砖引玉,为当代墨学研究及当代墨学复兴提供一个视角。

(本文为作者博士论文《墨家之谓教:墨学宗教性阐微》的后记部分,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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